沿海八月正值气温小高峰，午后烈日炎炎，空气中浮动着燥热的蝉鸣，能邀出门的都是过命的交情。
闽南红砖古厝前厅冷空气开的很足，交谈声打破宁静。
“你就在这写上，购买妆造附赠南洋文化体验小课堂，课后小测验满分可享八八折，然后再把定价提一点。”
何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baju服饰，指尖抚过金线勾边的花纹，小徐拿着笔记本在一旁奋笔疾书。
得把庄诺抓回来看店，这甩手掌柜当的也太舒服了，何逍想。
“哗啦。”
帘珠相撞，清音如水，打断何逍思绪。
“你好，有人在吗？”
一道清润的嗓音传来，何逍透过玻璃抬眼望去。
来人把行李箱拎进庭院，带着沉木珠串的手稳稳托着台“大炮”，身形修长，黑色衬衫的领口微敞着，深邃的眼眸因扑面的冷风眯了眯。
何逍眉梢轻挑，微侧了下头对小徐道：“忙去吧。”
得了老板指示的小徐立刻把笔丢下，小跑着迎了出去。
“先生您有预定吗？”
周允辞偏头与衣架后的何逍对上目光，大概以为他是来试衣的游客，礼貌性勾了勾唇角，随即收回视线，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证件递过去。
“有，这是我的回乡证。”
“好的，周允辞先生，您订的是‘上鲤’房型，对吗？”小徐核对信息，语气轻快。
妆造间与观榕院前台仅隔着一层玻璃，隔音不算太好，何逍隐约听见对话传来。
回乡证。
何逍手上动作一顿，不着痕迹打量来人一眼，少见。
香港人，还是澳门人？国语倒是说得很好，几乎没有口音。
周允辞接过房卡，婉拒了小徐帮忙提行李的提议，自己拎着箱子往客房所在的听潮楼走去。
待人走远，何逍才放下手里的衣服慢悠悠晃出妆造间，倚着前台边懒洋洋问。
“怎么样？”
“老板，今天客房全满，入住办理也已经全部搞定！”小徐刷新了下电脑界面，止不住乐。
“恭喜恭喜，工作量减半，”何逍扫了一眼入住登记，笑嘻嘻拍了拍手。
小徐刚要欢呼，就听他继续道：“那继续过来帮忙。”
小徐：“……”
何逍背后长眼，察觉到了一道哀怨的加班视线。
“那什么奖金？”
“来了老板。”
小徐并不算多专业，初出茅庐实习经验都没几段的大学生，莽莽撞撞但胜在乐意学，办事也认真，这么大房子，何逍没觉得多些年轻朝气有什么不好。
结果后来庄诺回国要在民宿里开个南洋服饰写真馆，小徐又给他拉来了个她的妆娘小姐妹陈莫一，技术精湛，就等着过几天上工。
“老板老板，要不第一支广告你就自己上吧。”小徐记着笔记，一句话说的没头又没尾。
何逍差点以为自己聋了，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果断拒绝。
“好无情，”小徐夸张捧心，看着何逍，有些想法一旦提起就会越想越合适，“为什么呀，你这脸不出镜简直暴殄天物。往宣传页上一放，客似云来。”
“不要就是不要，”何逍嗤笑一声，摆摆手，语气轻飘飘的，“后面再说，你家一一都还没开工，摄影师也没招到，着什么急。”
没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小徐眼睛一亮。
时间还早。
周允辞放好行李，带上相机再次出了门。
梧林作为侨村十分合格，出砖入石的闽南宅院与南洋风格的洋楼交错林立，石板路蜿蜒曲折，树影婆娑。
周允辞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留下了雕花、飞檐、彩瓷、侨批诸多特写。
每一样能展现这片古村落生命历史的角落他都不愿放过。
但当他放大了定格的画面，眉头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旅客身穿鲜艳的“娘惹服”在拍照，可那剪裁和纹样，分明是傣族服饰。
天气愈发闷热，空气粘稠的仿佛凝滞，腕骨无声蒙上细汗，在皮肤与木珠间洇开恼人的湿意。
周允辞指尖用力，勾住深褐色的珠子，单手扯下塞进口袋，索性先回民宿。
一跨进观榕院前厅，冷空气便扑迎面拂来。
“嚯，演倒。（帅仔）”
干净的声线入耳，带着善意调侃的腔调。
周允辞进门时何逍正眯着只眼，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取景框，试图给民宿的照片墙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框着框着框出一个帅哥，仔细看过，才发现来人的眉间有一颗很小的痣。
仗着他听不懂闽南话，何逍面上一本正经，嘴里肆无忌惮。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小徐笑出梨涡，温和又灿烂。
“我在手机上预订的一间'刺桐’。”
刺桐，当初何老板自掏腰包长久预留用来做人情的vip客房，非必要不上架，没有预订渠道。
“老...”板？
“咳。”
“劳烦出示证件。”
小徐音调拐了个弯，迷惑，但照做，奸商老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何逍很满意，“不经意”地掏出港城居民身份证，“不经意”地晃了一下，装模作样登记起入住。
没注意，身后“周.真香港人.允.演倒.辞”，盯着他的背影面露沉思，虽然很快就被遮掩，但冷淡的神色中确实有过一瞬微不可察的笑意。
“介意我在这逛逛吗？”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何逍笔画差点一歪。
不能听懂了吧，何老板难得心虚。
小徐自然接口：“当然可以，观榕院内都算公共区域，除了咖啡师九点下班其他设施都二十四小时开放。”
顿了顿，觑了一眼便宜老板，又补充。
“就是南洋妆造坊要过几天才开始营业，不过周先生您也可以先看看，毕竟您是长租，要是您感兴趣的话刚好赶得上开业。”
便宜老板盯着住客又带回手腕的珠串心不在焉地插话，语气浮夸又敷衍：“哇，这么巧，我也感兴趣，那我应该也能赶上开业诶。”
小徐：......
那你演技也是很烂了。
周允辞低笑一声，走进被反复提及的妆造间。
推开门，浓郁的南洋风情扑面而来。
金银首饰、插花发簪被整齐地码放在木柜里。
kebaya和sarong层层叠叠挂满了妆造间衣架，红绿，黄紫，橙蓝，金丝勾勒的花、鸟、鱼、云流光溢彩，意想不到的撞色像是一场浩大的极繁主义盛典。
周允辞正色，俯身细看一件刺绣瑰丽的娘惹衣裙，指尖虚悬在布料上方，没有触碰。
精致的纹路张牙舞爪着抢夺凝视人的视线。
目光从双面刺绣折领扫至倒三角形状衣摆，再转向另一边图案繁复的峇峇服装，周允辞不得不感叹这妆造坊主人的用心。
直起身时，余光瞥见角落里字迹遒劲的“八八折”木牌。
鉴于自己不堪入目的丑字，小徐最后还是将笔塞给了何逍，于是木牌上留下了何逍的笔迹。
而何逍此时，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头疼地看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陈莫一。
“你怎么也来了？”
“过几天不是开业了吗，我来帮忙，熟悉熟悉工作环境。”
陈莫一在那乐，徐知琪疯狂点头。
何逍心说往后有的是田要犁，何必现在这么着急着当牛马。
“何老板，有我能帮的上的吗？”
何逍先看了一眼门里的周允辞，说自己现在是“住客”身份不是老板。
至于能帮什么忙，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除了每天挂挂衣服，帮着想想营销策略，剩下的就要等庄诺这位正牌服造坊坊主的指示了。
还好这位庄总明天落地的飞机，要不然保不齐他连夜飞新加坡抓她回来。
小徐瞅了瞅老板脸色，突然福至心灵，几下欲言又止。
何逍最怕她灵机一动，但他不能把人家嘴钉上不让说。
“何先生，你看我们家妆造师一一来了诶。”
所以呢，何逍抱臂，神情冷酷。
“所以‘后面再说’的......”
哦，在这等着呢，猜到了。
何逍继续面无表情，阴阳怪气：“嗯，化妆师是有了，摄影师呢。”
周允辞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出来的。
几人都一愣，面面相觑，好像世界的影片被抽了一帧。
“这位？”
“何逍。”
周允辞率先打破沉默，何逍接过话头。
“嗯，这位何先生，是需要一位摄影师吗，拍峇峇服饰妆造？”
语气温和有礼带着试探，表情纯良人畜无害，像是在不明白怎么离开时还好好的，回来时就多了一个人，还快吵起来了，于是好心过来打破僵局。
何逍不知道他到底是只听到最后一句还是听了多少，眼里闪过兴味，干脆顺势应声：“是，我改主意了，反正妆造师也来了，我今天就要拍，至于摄影师，您自个儿…自己看怎么办。”
虽说中途卡了个壳，但说完还是神气地摊了摊手，无理又气壮，也不怕被有心人拍了挂网上。
没办法，有的人想藏，又没好好藏，一出现就全身写满：何逍，快来扒马甲，我就是最喜欢的纪录片《霓虹终章》的导演“参与者”！
现在听他意思，是打算帮点小忙，那也别管体不体面了，先把人先留下来，以后再慢慢解释。
大赚。
何逍盘算完得出结论。
而陈莫一就是因为小徐偷摸给她发的大逆不道的“老板当广告模特”想法来的。
如今看着看着也琢磨出味来，老板好像在玩一种很新型的本地人cos外地人游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何逍好不容易松口同意拍写真，立马配合老板，临场发挥。
表情委屈中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剧本有这段吗？
小徐看看面前的两个人，呆了片刻。
不管了：“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一副秀才遇到兵的样子，何逍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像被演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无赖流氓。
也不知道自己“混混”的形象会不会给人印象过深。
周允辞围观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戏，恨不得拍手叫好，只可惜他现在不是观众不是导演，是最重要一环的主演。
于是他面上不显，挂上担忧的表情，阻隔了“凶神恶煞”的何逍：“何先生，这样，我的职业多少涉及了些摄影，你去挑喜欢的衣服，我来给你跟拍。”
他顿了顿，眉眼柔和，语气放轻。
“消消气。”
“真的？”
两个小姑娘还在充当着气氛组。
何逍适时犹豫，抬头，撞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浅笑，不见桃花，只见月牙，如沐春风。
“信我。”
于是有人收获心心念念的广告，有人搓搓手终于要玩上了“奇迹逍逍”。
有人赚了一组关注许久的神秘导演赠送的写真，有人如愿混入组织内部为拍摄地域文化素材奠基。
除了这戏演的，不太体面，浮夸的惊人，草率的离谱。
倒也当真是，皆大欢喜。
为了少占字数 没有特别说明的话 往后章节括号内的注释都默认是闽南话的翻译啦
（闽南十里不同音 厦漳泉各个地方的口音都不大一样 本文涉及的闽南语以泉州晋江地区为主）
有缘相识，祝阅文愉快[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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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演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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