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倒倒回,回到收到相机的那一刻,后面的一切只在记忆中流过,没告诉何逍。
何逍已经听得不言语了,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拿着红的绿的状糕人,对着明月,想象红的绿的都变成黑白。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大概不叫走出去,叫放逐更恰当。”
放逐这个词挺重的,周允辞没什么所谓地点头,夸了句:“好聪明,一针见血。”
有人把那座城市形容成一张缠人的渔网,视离开为救赎。
何逍对周允辞是在“疑问”不是“反问”的认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
摄影师总会追求复刻摄影对象的片刻生命,无论活着还是死亡,都是一种生命状态。
而在周允辞眼里,这些生命不属于这些状态,是在消失,虚无,没有意义,冷眼旁观,某种程度上确实做到了不参与。
后来怎么又成了参与者了,周允辞自己都想笑,他只有在掺合进这些泥潭里时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自己的人生竟然是个悖论,竟然没有第三种活法。
周允辞觉得可笑。
本来已经接受了“远离”这个选择的,压根没想争什么,逃不过对方天生卑劣,泥塘里翻滚惯了的嘴脸。
走不了,他就这么走了母亲怎么办,那个人当年出轨留下的那个人生的孩子,如今成了合法继承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连沈韵颖留的那把南琶,也敢摔在地上当面羞辱。
周允辞最后还是回到香港,为将失未失的来处拍了只挽歌。
兜来转去,来到这片桃花源竟然是为了争家产这种俗套的理由。
“你当时多大?”
何逍感觉不大对,周允辞比他大两岁,虽周允辞没具体说他什么时候去哪上的大学,但他听到了七年……
“十九岁。”
何逍整个人麻了一下,不敢再问这是实岁算法还是虚岁算法。
“什么表情?”周允辞看他皱个眉,但看样子也不像是心疼什么的,饶有兴致,“哇,原来周允辞真的是个落魄小导演,没骗人?”
“你有病、不是……”何逍还是皱个眉,脑子想着事,语言没组织好,嘴上绊了一下。
周允辞立刻接了话:“又骂我?”
“……”何逍现在确实想骂他,但看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又觉得跟他较真纯属浪费情绪。
“你半夜起来喝中药,还有你说你现在烟戒了,也是因为那时候?”
何逍抬头看他,眼里一片清明,干净地近乎不讲情面。
周允辞盯了几秒,说:“是。”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周允辞不知道自己会被理解成什么样的人,扯了扯嘴角为自己辩护。
“你可能不信,一直到十八岁我都算得上野蛮生长,可能恰好长得还挺合适,也没什么人特意压着我,反正过的挺顺的。”
周允辞接着说:“所以得原谅我,十九岁时确实天真,没真面对过什么事,突然来一下,好像是有点扛不住。”
十九岁的周允辞觉得自己在飘,有时候真怀疑“适应力强”是不是另一个“无可归属”的委婉说法。
他回到费城继续学业,做得最任性的事是一切按着原本的计划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留下来,然后他在offer上点了Decline。
魏知杭来送他走时给他扔了张影展票,早过期了,他还是说了声“谢谢”。
回香港前他花了挺长时间从费城到多伦多,从柏林到京都,然后回国,继续周转。
周允辞在各个城市之间周转,先到的上海,然后云南、陕北、青海,拍片走访……
真想就那么一走了之。
其实一直没走远。
从他开始联系陈助收拾周炽文当年留下的一堆复杂关系那一刻开始。
合同股权旧账,还有盯着他妈的那些人,他一边做着规避,一边不动声色地完成接手。
那人手伸不到内地,不知道他接了那份遗产,手续签得干干净净,路径绕得层层叠叠,不想让人知道他背后动了多少手脚。
始终在跑,跟父亲一样,说好走远,谁都知道没走成。
周允辞有时候躺在夜里,会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复刻回忆,连焦虑发作的节奏都一样。
烦透了这种感觉。
纪录片导演是个很好用的借口,那些人会以为他烂掉,扶不起身,自己也有了理由能离开去喘口气。
那阵子他只想不断移动,最好脚一落地就忘了昨天在哪。
“大家都说去西藏能洗净心灵,我是去凑热闹的,说不定真能给我脑子洗洗。”
何逍说:“这么浪漫的事被你讲的像脑子进水。”
周允辞说:“那我当时希望进的是忘情水。”
可惜刘德华没授权。
“有用吗?”
“应该有吧,”周允辞低头摘下腕骨上的手串,侧头笑了一声,“老中医不是说缺氧脑子短路,很多事情想不起来,就会感到很幸福?”
“恭喜,”何逍接过递过来的珠串,印象中周允辞的背景是在后来才换成这串手串的,“在那边买的?”
周允辞说:“也不算。”
快离开的前几天,他在座藏医馆附近联系了朋友捐些东西,药也有器材也有,日常用品也有些,一箱一箱的。
有的物资还需要办手续,在他走之前估计也到不了,倒也没指望能帮多大忙,想捐就捐了,周允辞没留下什么信息。
按道理来说,没人会知道,草不知道,山不知道,云也不知道。
“来都来了,我就去挂了个号,”周允辞想了想说,“想看看那边怎么看睡眠。”
“怎么看?”何逍问。
“说是心火太盛,要沉气、缓神,还推荐了几个呼吸法,”周允辞慢吞吞地回忆着,“我那时候脑子昏着,说实话,听不大进去。”
“手串就是快走的时候一个老太太塞给我的,”他停顿了下,“应该就是藏医馆那边的人,我听说沉木有助眠效果,她让我渡人先救己。”
周允辞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自己捐东西,只知道连自己在哪都快搞不清了,听人讲慈悲,感觉自己像个冒牌和尚。
他垂着眼睫问了一句:“那要是真在救己的时候,压根没想着渡人呢?”
“有人也留下了东西,”她说,“还写了一句话,贴在墙上。”
他顺着手指方向看去,是黑色圆珠笔写的,笔迹干净利落。
“有用就行。”
冷静功利,没有感情铺陈。
“有用就行......”周允辞念了一遍,嗓音沙哑,“真系识讲嘢。”
想起来自己曾经,竟然真的客观想过就这样走了会怎么样。
客观、理智,像在做策划案。
推演——
他不在了,这笔遗产该怎么分,那边会不会立刻有人笑出来,说“总算轮到我们了”……
梁雪该怎么办,她名义上什么都没拿,但仇和火都会落在母亲身上……
家里那些老房子、旧人脉、留下的文化项目会不会直接被清掉……
还有员工下属,工资还没发……
年轻人站在繁华的街头,面孔病态的苍白,眼底极度颓丧与无力。
一步步往下推演,推着推着,觉得自己真滑稽。
就连“死”这种事,他都没资格彻底一点,就怕死了也没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天夜里他吐了一次,耳鸣得不行,撑着洗手池台对抗躯体化,想抬头看自己一眼,晕的看不清。
周允辞盯着那四个字,忽然笑出声来,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节抵在眉骨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有用就行……”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念咒,也像是在赌气。
他真是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把生活当一场交易。
周允辞心想:行吧,活着。
谁知道写这句话的人究竟有什么用意,反正他就要这么理解,千金万贯真金白银,买点自己的“用处”。
他干的那些事,接手遗产也好,做纪录片也好,目的手段都不纯粹,成分太复杂了,往泥潭里跳去争铜臭。
但能用。
能拿去买设备、买药、捐物资、发工资、留住几段文化、几个项目、几个人。
“能用”这个词就像张收据,焦虑和内耗都没解决没痊愈,混沌还在,脑子乱得要命,只是强硬地把他套进了人世间。
反正死不了,那先好好活着。
周允辞接过那串珠子,睡了个许久未有的整觉。回香港之后,他又捐了点东西,接着去挂了专家号,开始治疗。
“什么渡人渡己的我也分不清,阿婆说这手串开过光,我不敢乱丢就一直带着,”周允辞笑得漫不经心。
“怎么说呢,西藏这一趟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不过回来后我就老实喝药了,还被你抓到一次。”
周导在那避重就轻地把故事讲的像杯浓缩咖啡,苦兮兮的但还能勉强下肚。
何逍对他编剧本的能力不信任,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是“衣角微脏”,半句不能信。
谁家好人出了问题跑去高原上吹两口风就能变乖的。
何逍低头拨了拨手里的竹签不说话。
他爱到处跑,上学时也去过西藏,不过他状态挺好的,纯粹是想看看雪山和湖水,顺便帮那边县里的孩子上了几节课,留下了一点点钱。
时间不长,但印象很深。
很美的地方,还有什么词能描述,神圣,壮阔,都可以,荒凉,艰苦,也行。
何逍坐在车里看着色林措吸氧,夜晚抬头可见星海,没什么释怀还是放下的感觉,反倒更多放空。
有人寄了封信来感谢他,他回了没几个字,又送了点书啊文具什么的过去。
做完这些事之后,心里确实静了好几天。
他想起这茬,只是觉得好可惜。
要是那时候遇到周允辞就好了,毕竟这人长得好看,就算是擦肩而过他也会多注意两眼。
要是小周情绪不对,他大概率还要上去搭几句话,说不定就能安慰安慰这个拧巴小苦瓜。
但他们就是没遇上。
还好周允辞现在已经好了不少,好到想告诉全世界“有病就去治”,不是骂人。
周允辞说:“现在只是想看看大家都怎么活的。”
而人突然被丢到一个自由的世界里,最容易做的就是照做。
何逍半懵半懂,领悟出他可能是把自己当了那个照做的对象。
周允辞把手串带回腕骨,看着何逍低着的脑袋,克制伸手揉一把的冲动:“交代完了,辛苦你听这些哲学学,真有耐性。”
他站起身,朝何逍伸出手:“走吧,吃不吃四果汤?”
“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去,毕竟前几天刚吃,”周允辞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今天比较合适。”
何逍没动,手里还转着竹签,眼前的男人真的很矛盾。
月光打在他半边面孔,照得清清冷冷,眉心那点不愿散开的朱红,落在骨相太正的一张脸上,偏生出点说不出的勾人意味。
周允辞不知道,自己翻找过他的过去,连SSCI论文都翻出来了。
周允辞话里隐去的过去耀眼的自己,他在蛛丝马迹里试着拼凑过。
他刚刚一直在想象周允辞从前会是什么样,举止有度,说话漫不经心,还是桀骜、锋芒毕露。
现在周允辞安安静静站着,藏不住的无所谓,全身写着完蛋人生完蛋过,轻飘飘地讲些过去的事。
真正靠近了去看,情绪模糊得像雾气,不落地、不扎根,说话总留三分余地。
何逍知道为什么是“今天”。
因为在旧馆的晚上,他的情绪不稳定。
透露出了对没来由的情感的焦虑,周允辞敏感的吓人,从那杯Penicillin 中看的一清二楚。
当时不适合多说,过后的今天立刻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一步一步来。
先打消自己的怀疑,再带他接纳情绪。
“周允辞。”何逍叫他。
“你说?”周允辞没收回手。
何逍拽着他的手站起来,看着他,忽然认真地说:“其实你以前也没那么不想留。”
周允辞怔住。
何逍是真的这么认为,他又没有安慰别人这种能力,只是在基于现象认本质。
“世界越来越美了——”
“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
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
我渴望成熟。
准备好死去,准备好重生。”
周允辞的签名并不完整,后半段何逍记得,所以他说不会失败,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你不是这样的。”
“你从来不是彻底绝望的人。”
周允辞没回应,眼里有何逍半懂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明明很爱这个世界,才会不想它烂下去,”何逍张了张嘴,吐出最后一句。
“我告诉你周允辞,你所谓失去留不住的《霓虹终章》,把我从北京带了回来。”
周允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按了一下。
甚至还来不及思考“把我从北京带回来”具体意味着什么,就看见何逍干脆地转了个身,朝天后宫边唯一亮着灯的秉正堂走去。
走了几步身边没动静,不耐烦地催道:“你不是要请我吃四果汤,还不去买?”
那道身影速度放慢,正等着人去追。
周允辞心软得一塌糊涂,迈开步子朝前走。
“来了。”
月光照着他的背影彻底停下,周允辞站在他身旁,看清了他露出的梨涡。
何老板也有不知道的事。
他的字其实特别好认,张扬不羁得好看,好认到他看了一次签名一次小木板就确定了他民宿老板的身份。
想留在你身边。
小火,你不知道,你已经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两次。
小周的签名来自 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咕咕脑子差点写爆炸
再也不写太复杂的身世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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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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