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已经黑透了。
付迩驱车沿着导航在街边转悠了两圈,终于找到一个空位。
他把车停好,关上门前,还没忘记拿上副驾驶的果篮。
自从上次送杨秀英回家后,付迩心里同情她,这两天得了空都会去看她,有时候帮她修修家里的电器什么的,都快赶上半个维修师傅了。
还是那条熟悉的小巷。
付迩拎着果篮沿着路往保福小区里走。果篮里装的都是苹果。
这还是他昨天去看望杨秀英时发现的。阿姨头发虽然全白了,牙口却很好,最爱吃苹果。他每次去看望她都会给她买一些。
走到一半,正好赶上卖菜大姐收摊。付迩叫住她,照例要给她菜钱,这次大姐怎么都不要,骑上三轮车临走,还笑着告诉付迩说杨秀英这两天状态不错,今天跟她打照面时都能喊出她的姓了。
进到单元楼,一口气爬到五楼,敲门,大概三十秒,杨秀英把门打开一条缝,小声问:“谁啊?”
“是我,小付。”付迩笑着探头,从缝隙里瞧见她瘦到凹陷的脸颊。
他心里一酸,面上仍带笑,朝她晃了晃手里的果篮:“杨阿姨,我又来看你了。”
“小付,快,快进来。”杨秀英把门全部拉开。能认出他了,付迩心里高兴,果然如大姐所说,杨秀英的状态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怕弄脏她家地板就没进门。他把苹果塞到杨秀英手里,转身边走边摆手道别:“阿姨我就不进去了,我就是来您家送个水果的,等明天我再带牛奶来看您。”
杨秀英的眼神在迷茫与清醒的分界线,最后,她费力说了两个字:“谢谢。”
第二天一到下班的点,付迩自然地揣着车钥匙起身往外走。他手里没什么事做。
汪涛调来警局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付迩原先手里的案件全都收回去,“架空他”三个字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
就连李华山案,他也只知道现场查出了女性DNA,之后的调查进度任凭他削尖脑袋也接触不到一点。
路过打水间时,里面有两个警员正在聊天,他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习惯,可偏偏一句话钻入他的耳中。
小唐:“我昨天听小苏说,汪队好像不太重视李华山那个案子?”
“警.察对待案件的态度不都一视同仁,哪谈得上重视这个,不重视那个。”另一个警员拧紧水壶盖,小声说,“不过前天啊,我听说在我们辖区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仇杀,当场死了四个,而且凶手还在逃,汪队的精力估计都放在那上面了。”
“那他压力估计挺大。”小唐赞同地点头。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其实要我说啊,李华山案不查也罢。”
“这话怎么说?”
“你来得晚估计不知道,老钱你认识不,二十三年前就待在我们警局了,那年他刚转正,李华山可是他第一个亲手抓到的犯人。”
“啊?他犯了什么罪?”
“杀人。奸杀,手段残忍至极,现场惨不忍睹。被害者和他一个小学,他六年级,小女孩一年级,被杀那会儿才六岁,结果就因为他年纪小,没关几年就放出来了。”小唐没忍住骂了句脏话,“真是畜牲!要我说,他被杀死就是老天给他的报应!”
他对面的警员刚想回话,余光却瞥见外面的付迩,两人立刻立正,标准地敬了个礼,恭敬道:“付队好!”
付迩走进来,淡淡笑着说:“别叫付队了,我都被撤职快一星期了。”
小唐讪笑两声,瞥见他手里的牛奶,关切问:“您今天下班又去杨阿姨家啊?”
付迩这两天去看望杨秀英没避着人,几乎所有警局里的同事都知道。
“嗯。”付迩说,“你们加班辛苦了。”
小唐立刻回:“不辛苦,不辛苦的。”
付迩拍了拍小唐的肩,扭身,走到门边。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扭头,语气平淡无波,提醒的意味却很浓:“警.察的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凶手,一种是被害人,凶手杀了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种行为都是在犯罪,是违法的。
只要是违法,我们就应该去把ta缉拿归案。”
付迩严肃道:“这是职责,懂吗。”
两名警员眼神坚定,异口同声:“知道了!付队!”
……
拎着牛奶沿着走廊走,一路再没碰见人,一转弯,却迎面撞上汪涛。付迩照例恭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后者拿着个深灰色文件夹,轻飘飘扫了眼他手里的牛奶,径直略过他往前走。
他早已习惯这位新队长的漠视,刚抬脚,走两步,身后却蓦然传来汪涛低沉沙哑的声音。
是质问:“你这两天去哪了?”
付迩停顿住。他转过身,飞速回道:“您知道我每天早上都会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早到一小时,上班时间我肯定在警局,您要是有事找我,我随时都在。”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的话,汪涛冷冷盯了他两秒,继续质问,语气理所当然:“下班之后呢,你下班时间在干什么?”
这还是汪涛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找他茬。付迩在原地怔了两秒,却仍旧诚实回:“去看望位阿姨。”
“上次来警局闹的那个杨秀英?”
“是的。”
“哦。”汪涛背过身去,不悦地扔下一句,“以后别去了。”
“……”
就算是泥人也尚存三分血性,何况是年轻气盛的男人。付迩抬起头,态度第一次不再恭敬。他一字一句:“凭,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汪涛蹙着眉意外地扭头看他。
“上班时我是您下属,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任劳任怨,就算是无视我,不给我案件,类似种种,我也都忍了,但是就因为杨阿姨闹过警局,您连我下班时间都不让我去看她。”付迩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跟他沟通,却仍旧按耐不住攻心怒火,“手是不是也伸得太长了点?”
“……”
汪涛没第一时间出声,不过看眼神像是要把付迩生吞活剥了,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直接气笑了:“我说一句,你怼回来四五句是吧?”
付迩抿着唇不吭声。
“那个人的家你今天非得去是吧?”
这回付迩迅速抬起头,态度坚定不移:“是!”
“行。你去。”
付迩转身就走。
汪涛冷冷地注视他直挺的背影,没再阻止。
直到他快走到大门口时才蓦然出声:“付迩。”
这还是汪涛来警局上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抿着唇,犹豫两秒,掀门帘的手还是顿住。
“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如果你今天执意要去杨秀英家,后果你不一定能承担得了。”
汪涛这话威胁意味十足,可偏偏付迩从小到大就是被他爸吓唬大的。他懒得再浪费时间回嘴,径直驱车离去。
下午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此时乌云密布。天边泛起诡异的姜黄色,是暴雨前的预兆。
付迩没有在车里放伞的习惯,他一下车,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淋了他一脸,只能匆匆脱下外套裹住牛奶,飞速穿过小巷朝单元楼里冲。
原本十分钟的路程付迩只花了三分钟。衬衣裤子全都湿透了,就他站在杨秀英家门口等她开门的功夫,裤脚下就积了一小摊水。
又敲了一分钟,还是没人开。
应该是正好出门有事去了吧,付迩这么想着,他把外套下的牛奶拿出来,从前到后仔细检查了遍,幸好没被淋湿。
他把牛奶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直起腰时眼一撇,角落里有个黑色塑料袋。因为知道杨秀英一直有把垃圾放在门口的习惯,顺手拿起来,准备丢到楼下的垃圾桶去。
下到三楼,迎面撞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付迩记得她也住五楼,杨秀英对门,他来送东西时碰见过她一回,于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是小付啊。”女人也认识他,知道他是警察,对他这种善良的小伙子十分有好感。
她往下一看,立刻惊讶地叫出声:“呀!怎么衣服都湿透啦?是不是忘了带伞啊?”
“不碍事的,阿姨,我回去擦擦就好了。”付迩说。
“那怎么行,要着凉的啊!这样,我这把伞借你,我屋里头还有毛巾,你跟我上去擦一下。”
不等付迩回话,女人已经热心地拖着他手腕一路上到五楼。
“拿着用,崭新没用过的。”塞了条毛巾到付迩手里。
“谢谢。”
女人摆摆手,她打量着付迩,觉得这小伙子心地善良不说,五官还怪帅气的。她想了想,试探道:“小付啊,你有二十五了吧?”
“我今年二十七了,阿姨。”付迩正歪头擦头发,随口回。
“唔,二十七啊,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付迩回过味来,擦毛巾的手停了,心里无奈,“阿姨,您想给我介绍女朋友啊?”
“不是别人,是我女儿,今年二十多岁,俊着呢。现在在外省读研究生,等她回来你们见个面,怎么样?”女人殷切问。
付迩哭笑不得地用“现在工作忙,暂时不考虑谈恋爱”的理由婉拒了。
女人虽惋惜,但也没强求。
她又问:“小付,你今天也来看望秀英啊?”
付迩点头,见女人面色奇怪,下意识紧张追问了句:“是杨阿姨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她,是她女儿。今天是她女儿失踪的日子。往年每到这一天啊,秀英总得去十八小校门口呆呆站上一天,天黑了才回来。前几年十八小拆了,改建了酒店,秀英还是去那个路口站着,谁劝都不回来。”
女人嘀咕:“前些天我在五金店碰见她买工具修水管,唉,你说她哪里会弄哪些玩意嘛,手都被磨破了,额头还摔了个包。
我还以为她的病好转了呢,结果今年又去了。”
女人叹息着:“说起来,要是她女儿没被恶人害死的话,也跟我家这个差不多大了。”
付迩一怔,他不知道杨秀英的女儿是被杀害的。下意识问:“凶手还没抓到?”
“找到尸体那天就被警.察抓住了。”女人冷笑着说,“那个小孩是未成年,关了些年就被放出来。不过前些天倒是听说被人弄死了。”
她略微一回忆:“本来过去这么多年,我都把那小孩名字忘记了,结果一看新闻又突然就想起来了,叫李华山,要我说,他死得好!那么小的小女孩他是怎么下得去手……诶,小付,你把伞拿着走啊……”
“……”
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的声音全部变成尖锐嗡鸣。
付迩深一脚浅一秒下了楼,外面倾盆大雨他也没管,就这么直愣愣冲进雨里,转过弯,还能听到邻居拿着伞追下楼的呼喊声,不过很快就变成关切的语气。
“秀英?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么大雨你怎么也不打伞,哎呀赶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我跟你说,刚才小付又来看你啦,还给你带了箱牛奶,那可真是个好孩子啊……”
女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付迩怔愣地站在雨下。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落在他身上,砸进他眼里。他死死握紧拳,指尖扎进肉里的疼意都被脑海里的恍惚掩盖。
想起曾经的分析。
虐杀,下半身被砸烂,五金店里就可以买到的羊角锤,女性DNA。
凶手的身份呼之欲出。
付迩狠狠闭了下眼。
出租车停在警局门口时里面已经没剩几盏灯了。
办公室里没人。他呆滞地往自己工位走,拖开凳子,塑料袋撞上金属的细碎“沙沙”声才让他蓦然意识到他忘了扔垃圾,居然就这么一路带了回来。
他把垃圾袋随手放在旁边,颓废地趴在桌面上,水珠顺着黑发往下流,流到脸上,是凉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好累。
付迩呆滞地看了眼垃圾袋,缓慢抬起头,眼珠移到墙上的标语上,不动了。
公正不阿。
他给自己戴上手套,迟缓地弯腰拿起垃圾袋,解开,翻找。在这个过程中,他嘴里一直低声念叨着“没事,没事……”。也不知是宽慰还是祷告。
蓦地,动作一顿。付迩缓慢将手抽出来,张开。
冷白光的照耀下,他看见,在他右手掌心里,是一个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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