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于教堂的门廊，库洛洛望向中殿黑压压的教徒，各神职人员依职位等级顺次于两侧而立，带领着的教徒朗诵祷文，殿堂深处塔楼的钟声已经奏响，新一日的晨祷即将开启。
一连这几日，他都在酷拉皮卡晨祷期间等候着。一眼望见人群间醒目的金发，酷拉皮卡背对着自己立于一侧的前排。包括亚摩斯在位的三名神父居中于圣坛前，引领着众人祷告的开始。
“‘天主，求祢快来拯救我。
上主，求祢速来扶助我。
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
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们。’”
开端词后，酷拉皮卡随着众人转动身子，两侧的教徒们相对而立。神父的侧脸被晨曦笼罩，虽因距离遥远无法看清，但库洛洛能想象到对方略无血色的嘴唇开合着，略微颤抖的睫毛下那对眼眸正盯着手上的内容，心无旁骛。或许此刻，或者说在履行职责时的酷拉皮卡完全忘记了一切身外物，忘记两人长椅上的对话，祷文和赞美诗一遍又一遍“净化”了对方的灵魂。这时，库洛洛蓦地觉得尽管与酷拉皮卡交谈了数次，肃穆扎眼的眼前景又拉开了两人少许接近的距离，又会回到起点的位置。祷告结束后，与酷拉皮卡的闲聊却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这几日在征得允许后，他还跟随晚祷后的神父前往教会医院，倚在角落默默注视远处病床位前忙碌的身影。酷拉皮卡虽不是专业医师，却还是具备一定的医护能力，为医院里的修女们打下手。库洛洛匆匆扫过目之所及的各床位，这里的闲置床位比想象中的要多上许多。复又望向俯下身子与床上病人轻声交谈的酷拉皮卡，对方神色平和，即使无法听到谈话内容，但可以预见会是些温柔有力的鼓励。若是换作旁人，库洛洛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些鼓舞是虚伪且无意义的，但面对酷拉皮卡，他曾看到也触摸到了对方的灵魂，他知道对方做的这一切都绝对来源于内心。毫无保留。男人悄声叹息。
那一日，在与拉尔的闲谈里，除了一些孟买当地的基本情况，还询问了酷拉皮卡曾提到的北方的瘟疫。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但听母亲说是从孟加拉那边流行来的…听说很严重，不治之症，死了不少人…”
“如果疫病传染到了这里，你不怕吗？”
“怕…又怎么样？这里是我的家，我绝对不会离开的。”拉尔眼神坚毅。
“……”库洛洛深深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孩，不再多言。
随后的几日，在男人未与神父见面的时段内，除了熟悉在孟买可能会需要的风土，他也找了一些当地人着重了解了瘟疫相关的事情。
霍乱……
在W城时便有所耳闻。作为一种传染性极强的肠道疾病，它引起患者强烈的水样腹泻，最终引起严重脱水从而导致死亡。库洛洛观察了几日孟买的底层生活，居民们各生活用水无一不取自行经河流，处理与否未可知的工业废水也被肆意排入。预料之内的恶性循坏，这被污染的河流各支流便是来势汹汹的瘟疫最稳固的催化剂。愈是偏僻破旧的地段，情况愈是糟糕。
这次疫病最早出现在孟加拉省的几个村落。短短半个月，便侵染到了周边的阿萨姆邦、北方邦等北部的大邦。加之境内恒河等主干河流的作用，辐射沿途城乡，点线成面，由北向南散射全印度。殖民政府对此却置若罔闻，忽略这些会对当地居民造成的不可逆伤害，经济上反而加重赋税，势要榨干贫瘠土地上的最后一滴油水。
显而易见，孟买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因殖民政府的松懈管理与民间基础设施的混乱贫弱等，待到彼时北部的霍乱蔓延到此，孟买的医疗资源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可以，库洛洛想立即带酷拉皮卡离开这里，离开印度。
但，神父会同意吗？库洛洛自嘲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酷拉皮卡看向库洛洛。
“您说什么？”身着古尔塔的男人自思绪里回神道。
“我还记得您曾略微提及的您的朋友…就是那位画家…嗯…”神父语顿，像在找合适的措词。见对方陷入了沉思，他连忙摆了摆手，“当然，没有让您勉强开口的道理…”
“……我和挚友的事情，有一定年头了。”
“我看您还很年轻。”
“…我年少之时与他相识，因志趣相投互为知己。您也许猜到，我的艺术认知全部由身为画家的他教授于我。但后来却因个人的年少无知，我对他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
“那您和他如今还联系着么？”
“他心性高洁，对朋友忠心耿耿..所以，在那之后便离了家乡，不知踪影。这也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神父担忧地凝视着对方苦笑的脸，默默无言。
“您和他很像，甚至有时我会将您和他重合在一起。我想这也是我对您一见如故的原因，不知觉间想和您亲近，也许我潜意识里想借助您来稍微弥补一下我对他的亏欠…这很伪善吧。”
“我不觉得您的做法是伪善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使您的挚友无法感知到您的真心，但天主会宽恕每一位潜心忏悔的信徒，不论挚友身在何处，祂都会将您的信念传递给对方，我相信你们终会再见。”
“……如果是你呢？你会原谅我吗？”
“经过和您相处的这段时间后，我想我会的…”
认真回答后，神父看着身旁的男人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这么回复是否自大了，我毕竟并非库洛洛先生的这位挚友。
神父不由得脸红道：“您不妨再告诉我一些您这位朋友的事情吧。”
“……他钟爱枫，曾拥有一片广阔枫林，过去我们闲时总会在林子里交谈赏枫。对了，您见过枫树吗？这里应该很少见。就是那种叶子的叶片呈掌状，最后变成橙色红色飘落的树，叶脉上有细密的绒毛，抚摸有轻微的粗糙感…”库洛洛在手掌上比划着，描绘着叶子的形态。
“我在W城见过，孟买也栽种了些，听拉尔说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酷拉皮卡带笑道，“说来您可能不信，几日前我就坐在这里，您瞧，周围一棵枫树都没有，却有一片枫叶落在了我的手里。当我再查看时，叶子却不见了…还听见了什么声响。虽然我怀疑是错觉，但对叶子的感触却异常真实，那铃声也是…”
“……”库洛洛面露震惊，却未给予回应。半晌，他轻喃道，“我相信，那不是您的错觉……”
刚想询问对方笃定的原因，只听库洛洛继续道：“如果您近期还有类似的感觉产生，请告诉我。”
酷拉皮卡点头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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