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后的第五日，研究所一切工作均已恢复正常。
研究所食堂里，库洛洛端着餐食寻找着合适的座位。
“英格儿，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可别着急……”
“韦贝尔夫人，您说…库洛洛博士，您好。”
男人将餐盘放在桌子上，看向两人。
“午安，韦贝尔夫人。午安，英格小姐。”
“午安，博士……难得博士今日会来研究所的食堂吃午饭。”
“听说最近食堂添了几道菜品，自然是要来尝试一下。这是…掺了绿酱的酸菜炖猪肉。”
“刚才竟没注意到…这里的厨师真是奇思妙想，绿酱可不能这样子吃。”
“韦贝尔夫人，您刚刚想告诉我什么？”
“噢，英格儿…听我在8号军医院的朋友说，前几日阿登纳少尉他们在克拉考执行任务时遭到了敌人的袭击。”
男人握勺的手一顿，他看向年长的女人。
“真的吗？韦贝尔夫人，弗里德里希有没有受伤？他还好吗？！”年轻的护士很是惊慌。
“小点儿声，我的英格小姐…”韦贝尔夫人无奈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眼抬眼看自己的男人，宽慰道，“博士也不用太担心。听说少尉左臂中枪，好在未伤及骨骼和动脉，身体还有几处子弹擦伤，当时在克拉考做了应急处理后，昨晚回到了柏林，才住进了王子大街的8号军医院…”
“少尉没事就好…”护士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只是同去的约瑟夫处长和另外几名军官就……”
“……唉…可这次怎么会遭到袭击了呢？不会又是波兰那群‘地下国’……”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四局其他盖世太保们总会查清楚的。”
“那就好……”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男人虽面不改色，微颤的手却正毫无规律地搅拌着碗豆汤。
午后。
紧闭的房门隔开了走廊的嘈杂。这间单人病房不过十多平米，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最新多功能式病床、护理区、盥洗台等一应俱全。
背靠着病床头，青年少尉脸色苍白，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桌子上的鲜花，又将视线移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接着，他又低头望向缠上绷带的左臂。左手尚能微微握拳，却无法用力。虽然早晨已经了处理，但显而易见，这只手短期内无法康复如初。
……还好没伤到要害。
或者说，他该庆幸他们枪法精准，让自己保下了性命。
这次只有自己和阿贝茨·沃尔夫军士活了下来……
一声轻咳拉扯到腹部的伤口，刺痛过后又惹来一连串难以抑制的重咳。他合上嘴，试图将这些隐忍的疼痛全部咽下去。
门外传来敲门声，还未等青年唤出进门的允许，来访者便急切地推开门。
见到来者，弗里德里希瞪大眼睛。
“……库洛洛博士？”
“……”
意料之外，眼前的医生没有回应自己。
库洛洛一路风尘仆仆，白衣褂上还裹挟着冷空气和次氯酸钠的味道。
只见他大步流星地来到面前，拿开桌子上碍事的花瓶，放上携带的医药箱，摊开。箱子里是夹板、医用剪刀、绷带等常见的急救工具。见医生拿出手套，弗里德里希不由得起身道：“博士，这里的医生已经……”
“别动，别说话。”
对方看向自己。
男人的语气温和如旧，但黑瞳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情绪。
生气、责备、懊悔…还有一些伤感？
平淡的口吻也因这复杂的眼神冷了几分。
弗里德里希有些诧异，身体却听话地停下来。
“……”
将少尉披肩的军服放在一旁，库洛洛慢慢俯下身，作势要解对方的病号服。
“…不必，我自己来。”
“你的手臂……我来。”不再犹豫，库洛洛手附上最上面的纽扣。左臂逐渐暴露出来，他停下手，死死盯着这顺着脖颈而下缠了大半个手臂的绷带。绷带的边缘并未至于臂膀，顺着裸露的胸前肌肤而下更多的在隐约的腹直肌间显露出来。他垂下手。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拒绝与对方的目光接触。
“……”
库洛洛清楚自己失态了。少尉的鹰眼将自己的这些失态全看在眼里了。
“弗里德里希”会认为自己这样恐慌是因为这一段萍水相逢的友谊。
弗里德里希也许还会接着怀疑这份友谊里真与假的占比。
可这一瞬间，他仍旧想卸下所有的伪装。
他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一个孟买清晨里，“酷拉皮卡神父”自以为获得“神谕”后虔诚到荒谬的眼神，似乎下一秒神父便要举起双手向上帝无私的奉上自己铿锵颤动的心脏。接着，在那个驶离孟买的深夜……
还有更久远的枫林……
“…不用担心，博士，这不过是被子弹擦伤而已。说起来，这次多亏了你的止血剂，我欠你个人情。”
库洛洛闻声再次抬起头。
青年的眼里没有身为军人的冷漠、猜疑，他正关切地盯着自己，安慰着自己，仿佛此时自己才是受伤的那个人。
“该死，我在搞什么…我真是个蠢货……”半晌，男人嘟囔着抬头，却见对方瞪着眼，似乎对自己的话很是惊讶。
“……请原谅我的失态。”他缓缓说道。
“唔…嗯。”
“……我要看一眼，我不信任他们…”也许怕青年误会，医生边小心解着伤者胸前开襟的纽扣，边进一步解释，“作为你的…朋友，你的伤，我需要亲眼确认。所以，鹅底奈·弗里德尔斯，请您配合我…”
刹那间，男人噤了口。视线从伤者的脸移向脖颈，再躲闪着直接移向腹部的绷带，解扣子的动作却愈来愈慢。
“……库洛洛？”
回味着男人方才的话，弗里德里希渐渐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怪异。
他……是怎么念我这个名字来着？
再看他故作严肃的神情，配合着那飘忽不定的眼神，弗里德里希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鹅底奈…扑哧…哈哈哈哈，咳咳嘶…哈哈嘶咳咳咳……”
即使伤口引发的拉扯疼痛也没法阻止少尉欢快的笑声，直笑到他的眼角溢出了液体。
又是浑话又是口误的，这个库洛洛到底在干什么啊，太有趣了。
少尉没有意识到这是身为党卫队的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笑得如此开心。晃动的金发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泽，像极了居住在阿尔达卡尼古山里的纺织精灵以最清澈之泉，将克律索马罗斯赠予的金羊毛反复浸泡后，以魔力加捻拉长拉细，最后经五月晨光的洗礼后所晾晒出的那绵密纯净、珍贵非凡的金线。
只见库洛洛站起身，他快速扫过对方身体各处伤口的位置，再看向对方肆无忌惮的笑容。
库洛洛噙着笑，眼里的流光百转千回。
方才的担忧减退些许。至少表面上看，这家军医院的医护还算专业。
对方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止了声的原因。那么他为何在笑。
等等，我刚才好像……
许久，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唉，看来一个拙于发音的外国人也很适合当帝国人的笑星……可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的名字这么拗口。你要笑就接着笑吧，笑够了再让我好好看看伤。”
“……呼~咳咳……”
“接下来由我全权负责，作为你的私人医生，一月为期。过会儿我就向这里的医生说明。”
“一个月？不可能，这太久了……”
“…左臂弹孔伤愈合缓慢自不多说，光是你腹部的两处擦伤若是处理不当，便极易诱发感染。”
“……”
两人面对面沉默对峙着，互不相让。
许久，库洛洛妥协道：“安全部自有军纪，我一个医生确实无权插手。但在可通融范围内的，你要按我要求换药服药…至少这一个月，别再离开柏林了。”
“…好吧，我尽力。”
“请牢记，我是你的私人医生。”
“呵呵，我明白了……毕竟博士才华横溢，又生性多疑，当然‘不信任这里的任何医生’，不是吗？”青年挪揄道。
“那是自然。”
见对方装傻，老实回答，弗里德里希也就不再多言，笑笑作罢。
“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你怎么受的伤，若不方便就不必说了。”扣上箱子，库洛洛扭头看着弗里德里希。
“……没什么不便，今晨的报纸也许就刊登了。我与几位同僚在克拉考押送新一批波兰人时突然遭到了当地流窜的波兰地下国的袭击，这些地下军打穿了汽车轮胎。之后我和上尉他们与这些匪徒爆发了枪战……”
“…帝国的国土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外敌？”
“现在元首派遣驻扎在波兰的政权还不稳定，又有苏联那群强盗借势豪夺，帝国想要将波兰的流亡组织一网打尽并不容易。”
“那这群波兰人呢？”
“…地下国这次有备而来，目的十分明确：为了车上的波兰人……很遗憾，几十号人逃了大半。”
“车上的波兰人……有什么特殊身份吗？”
“…特殊倒不至于，只不过他们都是波兰生物化学等方面的学者，如果幸运，他们也许能为柏林所用……”
“……弗里德里希，我其实有些困惑：这次行动规模不大，是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的？难道……”
“…我怀疑这次路线被人泄密了，”少尉眯起眼睛，“我昨天已上报，这次局长很重视。也许党卫队里出了叛徒……”
“你有怀疑对象吗？”
“……”
“…我越界了，你不必回答。”
“博士，多谢你的理解。”
三日后。
经枪伤未愈的弗里德里希·阿登纳少尉和四局其他两名军官和共同审讯，阿贝茨·沃尔夫军士承认向波兰地下国泄露了在克拉考运送波兰学者的行踪。
他承认自己是波兰流亡政府为了攫取情报安插进安全部的间谍。
审讯结束次日，沃尔夫军士被发现自尽于监狱。
随后，阿登纳·弗里德里希少尉因审讯有功荣升上尉，代替牺牲的约瑟夫上尉成为党卫队安全部四局A处处长，负责柏林市区的治安与防敌工作。
“哼，畏罪自杀得这么快，真是便宜这个叛徒了。”当向安全部四局局长汇报完，少尉冷着脸，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间谍的厌恶。
“对着你的局长脾气还这么火爆，看来这次事件给你气的不轻呢。年轻人戾气太重不好，愤怒容易误事，要多笑一笑，嗯？”党卫队安全部四局局长布鲁诺·缪勒手指敲着桌上报告，似笑非笑地盯着办公桌前的青年。
“……是！请您原谅。”青年深鞠躬道。
“哦，对了，阿登纳上尉，你的伤还没好吧？我记得你进入四局以来没休息过吧，趁着这段时间养养伤，和朋友们放松放松。给你十天假，这几天A处我管着。等假期一过就上任吧。”
“可是……”
“好了，就这样吧。”布鲁诺·缪勒摆了摆手，赶人态度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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