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色酒液里的棕黑絮状物在灰黑色的铁杯里浮浮沉沉,模糊倒映出阿萨用力咀嚼面包的半个下巴。
阿萨面目狰狞地从沾了盐水,方才能下得了口的黑面包上扯下一大块,如同一头骆驼一样用上整副牙齿研磨堪比麦秆的面包馕。却还是被吸满了水,橡胶一般的面块塞住了喉咙。
她用力拍打着胸口,抓起没滤干净麦屑、口味酸涩的劣质啤酒,如牛饮水般咕噜噜将喉头的硬物吞咽进肚子里。
原本还在意阿萨黑发蓝眼长相的村汉们皆数收回了目光,几乎烂成条的皮甲,加上这幅邋遢又野蛮的吃相,怎么可能是会为了那件事而专门来调查的大人呢,更像是一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白脸!
只可惜他们这儿可没人吃这一套!
他们只低声交流了一会儿,声音便又高亢如同一群被踢了一脚的鸭子了。
“我早就知道——是那个老巫婆用她的巫术诅咒我家鸡,不再下蛋了!我早就知道!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她就是个女巫!”
“就在三年前,她在我家门口捡走了一块石头!就是那块石头让我没有儿子!”
“她用那些杂草骗了我家傻婆娘,那个傻婆娘现在还在为她离开而哭哭啼啼!她从我家里足足骗走了十八个银币!”
所有人都在争执夸耀着自己的先知先觉,没有一个人去理睬另一个人的话,他们也就这样聊下去了,直到其中一个农夫很是得意地拍下了一枚银币,日光透过层云落在这枚明晃晃的货币上,明晃晃的银光好似能洗干净他指甲缝间积年的棕黑颜色。
农汉们看着这枚银币,他们每个人的口袋都鼓鼓囊囊,脸上统一浮现出一种被酒气浸染的得意神色来,站在人群最外面,说话几乎没人搭理的男人看着这枚银币,突然有了主意,他耸着肩用力挤到桌前,“砰”一下将手掌拍在了桌上,然后翘起小指慢吞吞推开了那枚银币。
他小指上带着一枚精致的女式金戒指,上头还镶嵌着一小粒珍贵的红宝石!比那枚银币更为耀眼!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聚集到了这枚戒指上,目光紧紧跟着戒指,脑袋也随着他举手的动作,像群可笑的乞食鸭子般昂了头起来。
第一次获得了这样多关注的男人振奋极了,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酒气,涨得通红。他在那里竭尽全力喊道:“我早就该把安吉拉打一顿了,没有一个正经女人会为女巫哭泣!所有给女巫说话的都是女巫!都要吊上绞刑架!一个又丑又蠢的女人!我要打死她!然后用这枚戒指,取一个——取一个——年轻又漂亮的老婆!”
“没有麻子!”
他在银钱叮当的声音中大声宣布道。
角落里那个不露脸的黑斗篷男人在此刻稍稍抬了抬头,露出一双土黄色的眼睛,与一大把乱蓬蓬的红色胡子。他体型矮小,抓着酒杯的手指却粗壮有力,又黑又长的指毛上沾一丁点儿令人作呕的红棕色。
阿萨突然打了个冷颤,她警觉地看向这个男人。
斗篷男人锁在金戒指上的目光突然收回,直勾勾看向阿萨。
他的胡子抖了抖,露出一大块暗紫色的厚实嘴唇,如同水蛭活动躯体一般将其拉扯开来,露出令人恶心又胆寒的笑容来。阿萨心里警铃大作,但吵吵嚷嚷的农汉们却在此刻都站了起来,有人满脸激动,有人一脸讥笑,有人目带期待,也有人目光茫然,但他们的行为都一致,附和着老鼠眼男人的话,并举起酒杯大声唱起了歌,牢牢挡住了阿萨的视线。
“女巫!女巫!掐死公鸡,摔死母猪!草木不长,粮食不收!月亮东升,太阳西出!”
等他们再坐下时,斗篷男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可耻的酒鬼还在那里大放厥词,他被这群人捧得飘飘欲仙,他的眼睛越来越红,嘴巴越张越大,讲的话也越来越夸张离谱,他最后振臂一呼,喊出了他的妻子也是个女巫来,他要找个机会验验她的真假!
众人哄得一声,爆发了不知道第几波的讨论热潮,叫唤着让人给他们再上一轮上好的麦酒来。他们要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让女巫伏法!
从门口一路扫进院子里的女孩吓得摔掉了扫帚,她惶恐地看着这群醉醺醺的癫狂农汉们整个人抖得好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小山羊,这可把酒馆老板娘可气坏了,她大声训斥道:“别站那发呆听故事!莫甘娜!我是付钱让你在这里享福的吗!懒姑娘!”
她说着指向了墙角已经被苍蝇围绕的脏衣服。
“干活去!要是有别的选择,我绝不招你这个笨丫头!”
莫甘娜被一声怒喝吓毁回了魂,抱起地上的水盆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这位夫人——”在吵嚷中,阿萨尊敬地在桌上排开了十枚铜币,她自然也想跟那群醉汉一样拍出一袋银币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稍稍仰着脑袋,让这位身躯足有三个她这么大的老板娘能看清她那双漂亮的,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与虽然脏但是难掩俊秀的脸蛋,虔诚地说道:“尊敬的夫人,刚刚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老板娘看着她湿润润,好像带着闪光的婴儿蓝眼睛,恍然间好像看见了她还是个天真又稚嫩的小女孩儿时,捡回家的第一只小狗——她眼神都软了几分,对着阿萨温柔地说道:
“这是另外的价格。”
*
玛丽夫人是个好人,她在慷慨地用一句不认识带走了阿萨的一个银币后,还愿意赠送阿萨一杯价值八个铜币的葡萄酒。
阿萨龇牙咧嘴地品尝着酸倒牙的紫红色酒液,斜眼睥着那群农汉。
这群醉汉已经上了头,几番大声的争吵吼,似乎笃定了老鼠眼的妻子安吉拉就是一个女巫。
他们现在不甘于在原地坐着了,于是便神气非凡地让玛丽夫人记下账单,颠着酒桶般,也确实装满了酒水的肚子,跟在老鼠眼男人身边,晃晃悠悠走出了酒馆。
抱着水盆回来的莫甘娜迎头撞上了这群男人,她低着头,躲闪在一旁,直到这群醉鬼身上的酸臭味淡去,才敢探头探脑跑回院子来,在看见沉着脸盯醉汉们远去背影的阿萨时,僵在那儿不动了。
玛丽夫人双手撑腰,她瞥了一眼水盆里还被棕色脏水浸泡着的衣服,又扫了阿萨的漂亮脸蛋一眼,大声喊道:“把洗好的衣服拿去后院晒上!你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莫甘娜瞬间收回了眼神,她抱着脏衣服慌乱地冲进后院。
方才还热火朝天的院子只剩下了玛丽夫人与阿萨,和方才与酒鬼们作陪的,已经醉倒瘫软在地的酒馆老板。
玛丽夫人撩起围裙,擦拭着酒鬼们离开后留下的狼藉,走到她丈夫身边时,她鼻子不自觉地抽了抽,提起裙子,坚硬的木拖鞋一脚踹上了他的脸,她啐道:“滚边上去!你这个杂碎!”
瘫在地上的男人只是哼哼了两声,发出了巨大的呼噜声。
玛丽夫人拉起他的腿,伴随着咒骂,如同拖一条死猪般将他拉进了房子里。
院子里的驴随着他的主人一道哼唧了两声,回绕在空旷的小院子里,阿萨伸出舌头点了一点葡萄酒,浑身一个激灵,她硬绷住快要被酸到抽搐的脸,摆出一副老练的神色来。
玛丽夫人进进出出收拾着狼藉,不时朝着阿萨看来一眼,老半天了却还不见阿萨杯子里的酒水破点皮。
而这时候傻乎乎的莫甘娜又走了出来,她抓着裙摆,茫然地看着玛丽夫人将扫帚捅到阿萨的脚下去,玛丽夫人眼尖地注意到莫甘娜甚至还把头发拢了拢,沾了点水,让稻草一样的头发稍显服帖了。
玛丽夫人心中警铃大作,将扫帚狠狠杵在地上,发出“簌”的一声巨响。
她挡在阿萨与莫甘娜中间,十分强硬地呵斥着:“我说了!进去!笨丫头!这里没有舞会!不需要你的打扮与殷勤伺候!你把头发梳秃了他都掏不出一个铜子给你!”
莫甘娜的脸腾一下红了,血色如潮水般覆过苍白的脸,将几粒雀斑也掩盖了过去。
玛丽夫人无比后悔给这个穷小子送上一杯葡萄酒了,她应该在把他口袋掏空的下一秒就把这个小白脸赶出去。她又转过身来,抓住了一脸无辜的阿萨的衣领,如同拎一只鸡崽一样把她提了起来,拽出了院子。
“打烊了!”
她大声吼道。
被扫地出门的阿萨站在门口挠了挠头,绕着小院走了两圈,把玛丽夫人对莫甘娜的教训听了个一清二楚——村子里以前有几个姑娘被小白脸骗走,在外面当起妓女,或者是留了个私生子最后在村中没有立锥之地的故事。
在旅行时,阿萨这种故事见得可谓多了,穷困潦倒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起码她们还留得性命。还有更多的可怜女孩,无论他们是出生贵族还是农奴,只是因为触及荣誉或是其他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被裁决为与恶魔私通,捆上绞刑架。
这位夫人是个好人,阿萨靠着墙头想,虽然她野蛮又吝啬,但她在用最大的努力保护周围的女人。
于是在玛丽夫人将莫甘娜再度嘘入马厩后,阿萨踮起脚,在墙头小心探出脑袋来,开口说道,“我可以帮你去把那位女士护送出村子,随便送去哪里。”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玛丽夫人看向扒在墙外的阿萨,“离开这里!不然我要叫卫兵了!”
“我不想找事儿,夫人,但那个被您派出去洗衣服的女孩儿都没把衣服泡泡水,这太明显了。我知道您是一位善良的女士,而我则是个好心的旅人,为了安吉拉女士的安全,您不能让她独自离开村庄。”
玛丽夫人拍了拍裙子,她盯着阿萨的眼睛,从旁边提起一块圆木来,她那红萝卜似的手指嵌入了圆木的裂口里,一直带笑而被脸上软肉挤成线的浑浊眼珠子猝地圆睁,“啪”一声,那块比阿萨腰都要粗的柴火就这样被她撕裂成了两瓣。
棕黄的木屑飘在半空中,悠悠扬扬地,落在阿萨脸上。
玛丽夫人又露出了一开始的谄媚笑容,她用粗糙开裂的手指掰起阿萨的下巴,用大拇指揩去了那片碎屑。
“不要弄脏了您的脸,客人。”
阿萨闭上了她的嘴,缓而慢地如同一个无意冒出头的蘑菇般,慢慢又把自己缩回了墙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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