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无比寻常的下午。
没有人生病,也没有牲畜死亡,太阳高高悬挂在天上,麦田里的麦穗鼓鼓囊囊,清亮的河流带着银色背脊的小鱼游过村庄。
莫甘娜看着药师的房门被一群兴奋的男人打碎,无数人如闻到鲜血的水蛭般从房门挤入。
她看见那栋漂亮、干净,一年四季总有鲜花开放的房子在眼前如同羊皮囊一样充涨,直到她不能再填充下更多人时,在原地弹跳了起来,发出即将破裂的声响。
总是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至脑后的药师被拖拽了出来,她黄金丝缎一样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挡不住苍白的脸,与发紫的嘴唇。
房屋又变成了一个水壶,砰砰噗噗地响了很久,久到屋里的最后一根丝线都被从纺锤卷轴上抽出,最后一粒麦粒都从陶罐里舔出,那些男人再也拿不动任何东西后,它们如同沸水般呼啸着冲出了壶口。
这群正义的猎巫人心中没有丝毫信仰,但是他们的嘴里与口袋里的信仰满到溢出来了。
屋外的鲜花被踩入烂泥里,有人随便薅了一把,当做女巫的罪证高举过头颅。
在莫甘娜短短的十四年人生中,曾无数次听闻过猎巫的故事,故事的反派属于一个有着大鼻子,阴暗可怕,会朝着孩子洒毒药的老太婆,故事的骑士拥有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的剑明亮到能劈开日月——但这是第一次,她真实地直面了一次猎巫。
但这个故事的反派是一个曾经无数次救助村民,拥有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拥有比日月更加明亮的银药瓶的药师。
她发现了、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多么卑鄙残酷的事情,这是一件与勇者传说完全不同的事情。
这是一场犯罪。
日光晃晃悠悠刺着她绿油油如同浮萍的眼睛,倒映着变大变小房子的虹膜,慢慢折射出了一点宝石的光芒——
莫甘娜的母亲捂住了她的眼睛,好让日光不再刺入她的眼中。
“妈妈?”莫甘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圣堂上摇响的铃铛,带着金色的拖尾穿过每一个人,最后钻入她母亲的耳中,她呼唤道,“那是瑟西。”
“那是瑟西。”她苍白病弱的母亲轻声说道,“我们都是瑟西。”
——……——
所有人都说莫甘娜脆弱的母亲被那一场猎巫吓破了胆子,她带着莫甘娜搬到了村外的一个破茅屋里,在药师被挂到村中央的大树上后,她变得脑子都不正常了,她花了所有的钱向酒馆老板买了这幢离村百米的破茅屋,硬是搬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出过门。
未经打理的茅屋周围长满了及腰的杂草,其中星零点着颜色艳丽的小花,几只瘦骨嶙峋的鸡绕着杂草刨食,唯有一只狗还算养的壮实,此刻正趴在一块随便压着杂草的破木板上,啃咬着一块棕色的骨头。
在听见莫甘娜与阿萨的脚步声时,他警觉地站了起来,响亮地叫了两声。
待到阿萨又走近几步时,黑狗闻到了什么不对劲,尾巴一夹,钻进了屋子里。
有过了一小会儿,半开的漆黑门洞里露出来一个披着毛毯的妇人。她整个人包裹在毛毯中,只露出一张铅白的脸,跟一双在阴影中发亮的蓝色眼睛。
她看了两人一会儿,轻轻说道:“都进来吧。”
与屋外的破败不同,狭小的室内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充作床垫的茅草干燥柔软不见一点跳蚤,开裂的地板没有丁点泥星,一台老旧的纺车上还缠着麻线,静静立在墙边。墙壁缝隙间漏下的明亮月光里氤氲着乳白的麦粥香气,与插在漆黑小壶里枯萎植株的香味糅合在一起,驱散了房屋老朽的异味。
虽说简陋,却布置的颇为温馨。
妇人主动地为阿萨分了一碗混杂了不少野菜的麦粥,直到看着阿萨吃下这碗异常芬芳的粥时,才开始他们的对话。
“那个男的,长一对老鼠眼,脸型像狗蛋蛋的那个。想搞死他老婆,取一个更好看的,”阿萨简短地说道,“玛丽大婶让莫甘娜去通知了他老婆,但那个女人跑了回来,并把这事叫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吉拉不会跑,”莫甘娜的母亲轻声说道,“她的女儿爱洛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
“哪怕安吉拉下一秒就会死,也不会离开她的女儿。”
她温柔地看向莫甘娜,月光投在她干裂的嘴角,随着她说话的动作,牵扯裂开的嘴唇露出一点苍白的肉。
“玛丽夫人托我留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几天,”阿萨砸吧了一下嘴,好让轻微麻痹的舌头能顺畅点说话,说道,“那个男的……”
她还未说出什么话,就一头栽倒在了稻草上,陷入了昏睡。
“除非她有新的办法保护她的女儿。”
妇人拾起长勺,推了推阿萨的脸,见她没有任何动作后,松开毛毯,露出了一头耀眼的金发。
“他是有张好皮相。”她轻声说道,“你喜欢他?莫甘娜?”
莫甘娜抿了抿嘴,说道:“他拦下了那群人,他是个好人。”
瑟西笑了起来,月光落在她透彻明亮的灰蓝色眼睛里,好像盈了一汪清水,她说道:“我也曾以为他们都是好人。莫甘娜,我见过的唯一善良的人是你的母亲。”
“她戴上白头套,代替我上了绞刑架,她告诉我她才是那个女巫,我不该无辜的死去,”瑟西轻轻地说着,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话语刮散,“我的莫甘娜,你母亲嘱托我,让我继续教导你药师的本领,让你拥有一技之长,好让你嫁一个老实又忠诚的男人——如此的可笑。”
“我的莫甘娜,你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你生来便要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你的未来不该被困在鸡毛蒜皮的小事里。”
她枯瘦的手指抚摸上莫甘娜的脸。
“我会带着你离开这个愚昧的村庄,我将会教会你如何你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药师,无人敢质疑你,无人能夺走你的荣誉,哪怕是国王也要在你身前下跪!
“你会是我本该拥有的未来!”
在她风箱似得呼吸音中,她将莫甘娜揽入怀中,轻轻拍打年轻学生干瘦的肩膀,说道:“来让我们继续上今天的课吧,去外面收集一些颠茄与天仙子吧。”
————……————
阿萨袖子里的药草粥已经顺着胳膊肘流到了咯吱窝,水分渗透干净后,剩下的麦麸格外扎人。
她闭着眼睛,在瑟西温柔的指导声中装睡。
早在进门前她就猜到了屋里头住着女巫——不为别的,门口那一丛丛违背时节药草也过于扎眼了!它们甚至还大大方方地在同一个季节开了花!
糊弄农奴们还行,但凡哪个真正的猎巫人路过,但凡往门口看一眼,这房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过。
瑟西不坏,插在小壶里的植株随便扯下一片叶子来都能毒死十个她。但在看见她这个可疑的外地人时,瑟西也只是准备了一份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药草!
人心淳朴至此啊!
阿萨闭着眼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的手轻轻搭在巨剑上,透骨凉意从指尖传入大脑。
她们有离开的打算,这是明智之举。
一个发生过猎巫,并从中吸血得利的村庄会在利益的驱动下,迅速发起第二次、第三次猎巫,他们的贪婪永远不会被填平,每个村庄中的女人都将有性命之危。
但这场闹剧一般维持不了多久,纵然农妇们的付出总是被无视,她们一直被视作赘生物,但当一个主簿去细细计算,他就会惊讶地发现,拥有妻子的农夫总是能在年末顺顺利利交上他们的税,收到的钱远超拖欠税款单身汉的两倍!
他们可以容忍用一个或是两个女人的头,用无数女人的痛苦换取治下的安稳,但他们不能容忍他们的利益受损!
不然到了税收的时候,他们就要收不上足够的钱粮了!
于是主人的猎犬就会挑出一个或者几个闹得最凶,或是最没用的男人的妻子、女儿、母亲,将她或她们挂上绞刑架,用女人们的性命给这场猎巫戏码画上一个句号。
在闹剧平息后,酒馆里对这些女人的各种评价中,总会有一条不变:
她们在这场闹剧里也是享足了好处哩!
但阿萨没有办法睁开眼睛跟她们讨论这事儿,虽然她的女巫通缉令贴满整个大陆,但是她一点巫术都不会!
在被圣裁打为女巫的前一天,她还是个被红衣贤者赞誉颇有圣骑士之资的王国继承人呢!
且玛丽夫人已经跟莫甘娜透露她是一个骑士的前提下,她可以用什么来证明女巫身份呢?每天挥剑两千次不会感到疲劳吗?
那太好了,她就是一个可以随心砍下女巫头,不受任何谴责的骑士!等等瑟西就会把那捆毒草投进火堆,大家一块完蛋。
还不如到时候偷偷跟她们一段路,把她们送到哪个安全的地方再离开。
阿萨安然地闭着眼装睡,复盘今天未做完的事。
白天没有继续追下去的男人是一个强盗。脚穿马靴,马匹却没有出现在村庄,按他离开的路线,大概率在森林里面扎营。
但今天袭击牧羊人的狼群并没有袭击他们,阿萨在黑暗中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睛——
白天的那个中型狼群!
难怪在附近已经形成足以毁灭一个村子的狼群,但这片领地的人却没有任何消息,牧羊人还敢独自在牧场放羊,领主没有任何防御措施,也没有骑士或是士兵出现在这里,这不是一群野狼!
它们是强盗团伙的一员!
今天如此嚣张地放狼捕猎,在村庄附近下手,不担心周围的人发现牧羊人失踪,他们会在士兵到达之前洗略村庄!
狼群已经这样壮大,但她旅行中却从没有听说过任何一个有驯养狼群的强盗团——阿萨的眼睛越睁越大——他们在伪装!
把强盗行为伪装成狼群袭击!
而要隐瞒事情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留痕迹!
他们会灭村!
不等阿萨多想,一声无力的狼嚎突然响起——
“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