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壳掉落在地上，林子里充斥着硝烟的味道。
但除了那两枚射在防弹玻璃上的子弹之外，对面没有再攻击的意思，仿佛刚刚的袭击只是打了个不那么合适的招呼。
程新雪眯起眼，不算很客气地说：“出来。”
枝叶簌簌，丛林摇晃。
卡洛琳耳尖微动，面露警惕，和程新雪交换了一个眼神。
密集的丛林只是表象，当那些灌木往后倒伏时，藏匿在其中的仿生机械人露出了真实面目。
它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外套，腰间束着一道猩红的腰带，模式化的脸庞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寂静的密林里，透出难言的诡异。
程新雪神色微沉，“周时绎的东西。”
这种统一模式化生产的仿生机械体没有搭载任何人体生物信息，从上次摘取的数据芯片来看，也都是最低等级的机械体，依靠二级能量驱动，只会听取主人发出的指令，没有任何的生命力可言。
卡洛琳扫视着这些东西，有些不安，后背紧绷起来：“师姐，它们都带了热武器，很危险。”
那群仿生机械人虽然危险，但不再露出进攻姿态，也没给她们其他选择。它们不发一言，分列两旁，从中间露出一条幽深小径，扬起胳膊，做出邀请的姿势。
与此同时，它们的另一只胳膊举着手枪，无数黑漆漆的枪管指向程新雪。
是非常直接低劣但又有效的威胁。
卡洛琳冷哼一声，双手紧握成拳，发出不容忽视的“咔擦”声响。
程新雪眉头微沉，按住卡洛琳的肩膀：“你先回去。”
卡洛琳转头看她，有些抗拒：“不要，师姐，我要保护你。”
“不需要你保护。”程新雪说，“他们暂时不会伤害我。周时绎要看到活人，陈执教授也在那里，周时绎能控制机械体，还不确定是通过什么样的形式传达指令，你去了只会受不该受的伤。”
卡洛琳顿了顿，说不出话来，机械骨骼仿佛变得更冰冷。
这么大批量的机械体，想要发出统一的指令并不难，但如果并不仅仅是通过内置的终端下达指令，而是拥有其他的信号传输手段，卡洛琳身为仿生机械体，很难确保自己不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会变成敌人手里的另一把刀。
她眉心紧蹙，双手握得很紧，眼睛幽深地看向丛林深处，白净的脸显出几分森冷。
程新雪很轻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放软语气：“听话，你现在回去保护好老师，在研究所等我。”
“我知道卡洛琳很强。”程新雪说，“所以可以帮师姐去保护吕蓓卡老师吗？她独自在红塔研究所，我不放心。”
卡洛琳收回目光，不甘道：“好吧。那你们要早点回来。”
程新雪点点头，独自走进了被仿生机械人包围着的小路。
就在她转身之际，她放在口袋里的通讯器屏幕突然亮了一瞬，手腕上戴着的黑色发绳也闪过一丝微光。
路旁有个仿生机械体似有所觉，扭转头颅，看了程新雪一眼。
程新雪察觉到这股视线，微微侧头，眸光冷冷地对上那名仿生机械体的双眼。
卡洛琳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丝毫不敢松懈，手中武器一触即发。
好在那名仿生机械体并没有再扫描到什么异常，很慢地眨了眨眼，头往外偏，回归了指令中它原本该有的视线轨道。
当林中泛起薄雾时，四处都看不太真切，唯有终点处的一盏昏黄灯光作为指引，但那个地方却并非温馨之地，反而是所有风暴的中心。
重新走在这个地方，程新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曾经在无数个深夜的沉梦里，程新雪的梦中场景都是科索里尔城。
这里是联盟收复的失地，是他们出过许多艰难任务的目的地，是她与庄柏言第一次确认心意的地方……也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时，被叛军占据，拿着满城人的性命胁迫的，汤普森博士与C-916号的埋骨之地。
许多时候，程新雪并不太想梦见这里。但梦是不能随心控制的。
处于爆炸中心的灼热与痛苦，如同燃烧进灵魂，以至于现在即便走在长满青苔、丛林高耸的断壁残垣间，心头仍有些抑制不住的战栗。
刚回到程新雪的身体不久时，她知晓了自己失去过一些东西，想要恢复记忆，当时的陈执有过出于善心的犹豫。
陈执曾多次询问、反复确认过程新雪是否确定要拿回C-916号的记忆，列出了治疗过程中她可能会遭遇到的所有恶性情况，并且由于程新雪的身体大病初愈，可能承受不住这样的精神冲击，为此还推迟过两次常规治疗。
陈执谈话的内容让程新雪的父母难以接受。
会说会笑的程新雪于他们而言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他们恨不得将程新雪一辈子都护在怀里，无法接受程新雪会再遭遇到任何伤害。
但重获新生的程新雪性格也变得更执拗，虽然态度依旧是温和的，但决定要做的事情，旁人很难更改她的意志。
记忆是她的，过往也是她的，程新雪醒来后就觉得处处难受，时常夜半心悸，陈执为她找到了心病的病因，哪怕父母不赞同，她也必须要找回缺失的碎片，无论是好是坏。
生命只有一次，程新雪很幸运，拥有过两种体验，这是多么珍贵的、独一无二的。程新雪希望想起来，她希望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意愿度过，所以连程新雪的父母也唯有尊重。
但陈执说的没错，谈话时列出的风险也并非夸张，程新雪的记忆恢复并非易事。
除了考虑到情绪问题，很大部分原因在于程新雪的身体并不能承受那么深沉的痛苦与恶劣的经历，她会产生生理性的排斥与抵触。
做记忆恢复治疗时，她甚至出现过短暂休克的症状，吓坏了所有人。尤其是恢复到后半段，越靠近当下的时间线，C-916号受到的伤害就越重，直至最后彻底消亡时产生的巨大痛苦。
程新雪要想起这些记忆，就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因为那段消亡前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惨烈，C-916号的下场并不算好，哪怕曾经实力强大，但机械体终究不会被当作常人对待，更何况是在战场一线。
那些手段堪称残忍，最后，C-916号的躯壳都被活生生地剥离，只留下了那枚不为人知的数据芯片，造就了程新雪得以拥有恢复记忆的机会。
汤普森博士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枚芯片送入刚维修好的时空回溯舱。与此同时也留下了唯一的请求，他希望程新雪如果选择恢复记忆，除了庄柏言之外，她可以再多关照一个人。
那是汤普森博士临死前都未见到的妻子，是他食言了的爱人，是陈执。
回不去的春城，是他与陈执约定了要退休后的定居之所，最终也成为他的魂牵梦萦之地。
所以程新雪必须保护陈执教授。
而陈执教授，虽然有些偏执，但她也永远不会置程新雪于死地。
因为有着汤普森这层关系在，她们虽然不是家人，不是朋友，不是师徒，但程新雪与陈执永远是这个世界上关系紧密的两个人。
陈执博士，程新雪，还有卡洛琳，她们因为联盟军区的仿生AI项目而维系在一起，甚至可以算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陈执笃定，她们是会站在一边的。至于其他人，她当然都信不过。
陈执要做的许多事情，程新雪确实并不认同，但如今已经不在研究所中，许多项实验的审批、推进，程新雪也没有权利干涉。
陈执有她自己决意要做的事情，即便与虎谋皮。而程新雪不愿入局，虽然帮她做过一些事，但在涉及底线的问题上曾拒绝过陈执很多次。但无论如何，程新雪不能看着陈执去送死。
科索里尔城旧址早已不复往日繁华景象。
大自然的覆盖力难以想象，无数植物攀援而上，砖墙被掩盖在一片原生态的绿色之下，放眼望去，这里像是被隔绝在所有的光阴与气候之外，独有一片葱葱郁郁的天地。
被带到科索里尔城的城防所时，程新雪内心并没有太多意外。
科索里尔城本就深处密林腹地，被高山大河围绕，城防所是整座城市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并且本来就是作为军备场所而建，周时绎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才是自大狂妄。
一路上，仿生机械人便已经多如蝼蚁，而在这座废弃城池中，还有着无数坚固的建筑物与地下密道，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批量制造的仿生机械人，成千上万。
程新雪轻轻闭上了眼，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四通八达的管道里，藏着足以撼动整座联盟的钢铁洪流。
周时绎已经肆无忌惮地展示他的实力，无论是凭借自己的身份与实力，还是倚仗陈执的暗中帮扶，他已经掌握了一支比联盟军的战力强上数倍，并且无所谓疼痛与恐惧、不惧伤亡的钢铁队伍。
如果仅仅是普通的仿生机械体，尚且还有很多方法对付，虽然棘手了些，但不是不能处理。可一旦他拿到了C-916号的机械之心，事态就会变得非常严重。
陈执欺骗了她。她拿到机械之心，并不是想让庄柏言再见到“C-916号”，也不是为了做什么测试与研究。
程新雪预料到或许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仍旧不免在内心轻叹了口气。
幽深的通道内依旧是层层叠叠的仿生机械人，推开厚重的大门，隔着一层玻璃，程新雪向前的脚步一顿，与陈执径直对视。
似乎是见她并没有依照原定动作前行，仿生机械体动作粗暴起来，压着她的肩胛往前推，程新雪控制住自己想要反抗的反射性动作，尽量配合地进了室内。
周时绎偏头望过来，偏灰的眼瞳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他嘴角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语气幽幽道：“程小姐，欢迎。”
“我们这场戏的主角终于登场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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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程新雪开完会从学院门口出来，看到有低年级的小朋友在摆摊。
她对节日没有任何概念，只觉得对方在寒风中的身影颇为凄凉，大手一挥购入近一半的摊位物品，并温声让对方早点回去休息，自己的车辆后备箱则装满了亮橙色的南瓜灯。
到家后，她对着满当当的后备箱不知该如何处理，但想到或许智能管家001会喜欢，遂拎起一盏先带进门。
门开后，没想到智能管家001就在玄关，披着件黑袍，面板上是雪白的脸蛋，举着一把袖珍的镰刀，脆生生道：“哼哼，不给糖就捣蛋！”
庄柏言则穿得很正常的黑色西服，只是头上顶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巫师帽，有种漫不经心的雅痞感。
他敲了敲001的头顶，“啧”了一声：“说错台词了。”
又笑着地看向程新雪，说：“这是哪里来的小朋友，是来要糖果的吗？”
程新雪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场面，只觉得很新奇，在庄柏言带着笑意的目光下愣愣点头。
“那知道要说什么吗？”他继续诱导。
智能管家看着程新雪手里的南瓜灯，亮成了星星眼：“哇！小程！你是给我带的南瓜灯吗，我好感动呜呜呜，把我的糖都给你吃……”
剩下的声音则闷在黑袍的帽子里。庄柏言嫌它吵，帮它闭麦了。
程新雪提着南瓜灯，缓缓道：“不给糖……就捣蛋？”
庄柏言打了个响指，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支粉色鲜切玫瑰花，递给程新雪。
“只有花，没有糖，你要怎么捣蛋？”
程新雪拿着花，茫然道：“啊……”
她看着被蒙住眼的智能管家001，上前两步，仰头看着打扮不同往日的庄柏言，在他的眼神鼓励中，轻轻拽住他垂坠下来的领带，微微踮起脚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她还没松开，庄柏言就闷闷地笑了出声，揽住程新雪的腰不让她后退，轻声道：“太坏了。”
“没办法，不能放你去别的地方捣乱，只能带你进去吃糖了……”
那盏南瓜灯落在玄关，智能管家001终于掀开了黑袍。它看见两个主人都不见了本有些不满，但得知还有整个后备箱的灯给它，又高兴起来，十分兴奋地和附近社区的小朋友们度过了充实的万圣夜，并最终收获满满一兜子的彩色糖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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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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