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那盏灯投映在李虞的眼睛上,睫毛的弧度被拉的很长,亮盈盈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烦躁,同时也有他身上特有的那股真挚。
不理解,好奇,在表面是自我意识的询问里,吴绰清楚,李虞更多的是出于关心。
吴绰那一瞬间的心情很复杂,有感动有欣喜还有一丝与这些正面情绪所相反的不情愿。
五金城可以说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本地人与外地人都挤在这一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生存方式。
或许其他城市里也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冷漠、防备、警惕以及参杂着人性之中不可或缺的良善之心。
吴绰从小在这里长大,从记事起听过的难听话大约能在五金城排上头号,然后年过一年,那些嘲讽随着他长大渐渐就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漠视,是那种“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的眼神。
这些看似算不上尖锐,也算不上恶劣的东西让他逐渐变得麻木,在被麻木同化的某一刻,他猛然想明白,对他来说,可能连辱骂跟争吵,都是别人高看一眼的荣幸。
而李虞不吵不骂,用一双不爽的眼神儿就能无声地把真正的尊重释放过来,于是他在这双眼神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只是与他短暂相逢的李虞,把他希望被人高看一眼的虚伪照的无所遁形。
是的,吴绰觉得自己虚伪,既想让别人高看一眼,可等这份尊重真的放到眼前了,又觉得自己可能不配。
尤其这份尊重来自于李虞,不管他留在这里是什么原因,但他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建立信任是一段很艰难的过程,有些关系一旦深交势必会有牵绊,他们再能聊得来,本身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要与他交心的念头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吴绰想,李虞迟早会走,他们谁都没必要,为了一个以后或许连面都不会见的所谓朋友,隔着千山万水来牵肠挂肚。
李虞看着吴绰的脸色几经变化,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都看见吴绰已经开了口,只是音节还没出来,他又收敛起神色,沉默一阵之后,再也不看他,低头默默收拾起碗筷。
吴满吃饱喝足,蹲在大门口处摸地下的小沙粒,李虞无意识地盯着小桌板上的某一角,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莫名感觉后背一阵阵发紧。
李虞很快想通,这种生理上的寒冷其实就是不踏实的孤独感,以及被吴绰再次回避后的落寞感。
等吴绰过来收桌板,李虞说:“陪我去小广场接我爸去吧。”
吴绰把桌板放去厨房,回来踢踢他屁股下的小板凳:“走。”
不再涉及那些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后,他们又回到了浅显的默契里,一起当刚才的那几分钟没有存在过,关灯锁门,去小广场接李江河。
小广场大大小小的摊子仍在营业中,男男女女十多号人在那边跳广场舞,李江河还在离开前的位置,那位让李虞特别烦的李山河在他爸旁边站着。
扫眼一看这哥俩儿还挺乐呵,不知道李山河跟他哥耳根子说了句什么,弄的李江河笑了好一阵儿。
不过一等吴绰跟李虞到跟前,气氛就变了,李山河看看这俩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虽然李山河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吴绰也心知他跟李山河谁也看不上谁,但无论心里有多少小九九,这只老油条绝对不会在面子上让人过不去,有这么挂脸的一出,大概率是因为李虞最近没少对他甩脸子。
果不其然,李山河哼完了后还没走几步,李虞撒丫子就追过去,吴绰生怕他动手,紧随其后追上他,可万万没想到,李虞追上人家不骂也不嚷,挡人家跟前一叉腰——
“哼!”
吴绰.......
李山河瞪着眼:“小兔崽子,哼!”
李虞梗着脖子:“几天没洗澡了?臭死了!哼!哼!哼——!!!!”
他俩是真互看不顺眼,要不是因为中间有李江河的关系在,哪天动起手来都有可能,各自忍着一股气,就导致对话异常滑稽,周围卖货的摊主瞅着他俩哈哈大笑,吴绰默默后退了两步,满脸写着——我只是路过。
自家儿子这么幼稚,李江河也没眼看,一手搂住李虞的肩膀往后带,一手对李山河摆手,赶紧把这俩人分开了。
跳广场舞后面是一块儿空地,专门用来给半大孩子打篮球,两边的篮球架已经好多年了,连漆都掉了个差不多,半大小子下手没轻没重,一球砸过去,每天都能刷新掉漆的面积。
几个人坐在一块瞧了一会儿,最忙的还得属吴绰,只要手一离开吴满的脖颈子,他准踩着风火轮就飞了,坐五分钟吴绰得起来揪他三回。
后来李江河看他实在累,也不打算多待了,起身拍拍身上就招呼要回家。
路上来往的行人依然很多,有推着婴儿车遛娃结束的,也有加班到现在刚回来的,周围各种嘈噪声密密麻麻地传出很远。
几人不紧不慢地到了十二巷,李江河背着手在前面走,忽然头也不回地问:“你俩吵架了?”
虽然无疾而终的话题并没有影响什么,但那份浅显的默契回归的还没那么彻底,来回的这一路上两个人异常地安静。
巷子深长光线暗淡,吴绰眉目微动,慢慢地看向了李虞。
接收到那份既固执又略带抱歉的神色后,李虞笑了笑,旋即调整步伐,侧身狠狠撞了他一下。
饶是吴绰反应再快也没躲过,手臂当即跟别家外墙来了个亲密接触,搓的胳膊火辣辣的疼。
吴绰摁着手臂,面不改色地骂了声操。
李虞笑的更欢了,并且特别过分地挤着吴绰,让他只能靠墙根儿走:“老头儿,现在还觉得我俩吵架了吗?”
李江河回头看过来,刚想制止,就见吴绰抓起李虞手腕,往后一别,顺势把他往对面墙上一顶。
李虞龇牙咧嘴,大喊道:“我操,疼疼疼!”
李江河皱着眉,扇着脸前的烟尘:“好吧,你们没吵架。”
老头儿是相信了,这俩还不肯结束战斗,一条巷子从头到尾,你撞我一下,我再回撞你一下。
最后那一下轮到了李虞,可能眼瞅着要各回各家了,下劲儿的时候没控制好力气,一下子就把吴绰怼趴到了他家台阶上。
“我去!没事吧,”李虞伸手要拽他,“我以为你那边还是墙呢。”
“瞎胡闹吧你!”李江河也来问,“没事吧吴绰?”
吴绰跟李叔哥摆手示意没事,转而手臂移动,一把就攥住了李虞的手腕,等站起来后也没放开。
李虞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手腕:“干什——”
话没说完,吴绰扭着他的手腕让他不得不随着自己的动作转身过去,这么一来,李虞整个后背失防,吴绰抬脚,照着他屁股不客气地来了一脚。
吴绰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机会,揪起一旁看热闹的吴满,拿钥匙开大门,五秒钟之内安全进门,然后哐地一声,又把大门紧紧合上。
李虞才反应过来,羞愤大喊:“吴绰!”
门里的吴绰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不过外面那人也就吼了这一声,很快大门被人非常柔和的拍了几下,李虞温和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过来:“开门,我还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吴绰揉了揉脸,就是不搭茬。
“真的。”李虞苦口婆心,“你快点开下门,正经事。”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吴绰不敢说对李虞百分之百了解,怎么着也了解了个百分七八十,这一下一下的敲,一句一句地哄,活像大灰狼打定主意要诱拐门里的小白兔。
吴绰敢保证,只要他开门,迎接他的不是拳头就是脚丫子。
“你省省吧!”吴绰回了句,“今儿我肯定不开。”
外面安静了几秒钟,紧接着大门被重重拍了下,李虞气急败坏:“你给我等着!”
吴绰双手扶着腿,后背抵着门,笑的眼前直冒金花。
门外依稀听到李江河也在笑,边笑边劝李虞回家,直到外面真正恢复平静,吴绰才慢慢直起身子。
他后背依然紧靠在门上,铁门后焊着一条用来锁门的铁门栓,防盗性能极强,表面很粗糙,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后背被磨得生疼。
李虞那双赤诚热忱的眼睛不期然跳跃在脑海,吴绰脸上的笑意僵住,继而心底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李虞有时候是真烦人啊,关心的话能脱口而出,关切的眼神能随时随地散发过来,让他听一句、看一眼就下意识地产生一点不该有也不可以有的勇气。
门廊下黑暗一片,吴满紧紧地挤在他身边,手臂的温度烫的他心口直发胀,上一秒甩开他,下一秒他又会更紧地贴过来。
“没出息,”吴绰拍了拍吴满的脑瓜子,手指滑下去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自己家你怕什么?”
吴满吓的直吭吭,没骨气地死命往他身后拱。
吴绰没办法,任由他在自己身边折腾。
眼睛适应黑暗后视线会慢慢恢复,耳边是吴满紧张的吭哧声,吴绰散漫地歪坐在地下,静静地看着房屋的轮廓。
一层月光洒在院子里,照着这栋经久不变的格局,也照着里面乏善可陈的生活,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好像都要永远地被锁在这一方天地里。
他不想认命,又不得不认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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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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