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骨碌碌喀喀咚——”
驰犁过地面、翻起一片又一片大中小骨头波浪的声音在辛须尝预料之内。就是自己的骨头与其摩擦生出的疼痛有些超过了。
他小时候每次在考课前压力太大时,都会来这里看骨头。
雪白的,黝黑的,带斑泛黄的;细长的,粗壮的,奇形怪状的;坚硬的,酥脆的,还有……
辛须尝拔出刚好卡进自己鼻孔里的一根细骨,上一秒还在庆幸这几天都泡在海产的腥臭味里让自己嗅觉麻木不少、下一秒就看清自己手中的附骨腐肉尖叫起来。
“这肉哪来的?!这里的骨头不该有肉啊!!”
听到他的大喊大叫,后面一拨人立刻放心地走了进来,同时还训斥道:“小声点。这里这么空旷,你扯着嗓子乱叫回声传出去怎么办?”
“不会的。”一说到自己知道的领域,辛须尝忽然仿佛被启动机关、立刻强制冷静并滔滔不绝起来,“这里的废弃牢狱和刚刚我们过来的山洞通道,结构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惨叫声只会最大程度地在这儿回荡,但不会传出去。不信你们站回通道里面,转个拐角就听不到什么了。”
曲秋一走过来,缠在她胳膊上的鞭子应声而出卷走辛须尝讲解时手中用来挥舞指点的骨头:“你这么了解,是在这里被关过?”
辛须尝震惊于她的无知:“怎么可能?采史官都是从小培养选拔德才兼备者……算了,说了你们也不信。就一点,我这种级别的就算犯了杀头的罪也不会被关在这种大通铺监狱里,都是单独关押的好吗?”
“哟,还说自己没进过牢子。”童苏已经溜达完小半边回来了,“我看铁栅里面都空了,除了骨头啥也没剩下,你怎么知道这里原来是大通铺?说不定是豪华单间呢,专门给你这种朝廷高官住的。”
辛须尝见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直接一挥手不欲争辩:“你是官我是官?爱信不信。”
结果挥起的手刚放下,卞采露阴冷的脸色就出现在他身边:“我看你说话是真硬气多了。那么官老爷,您想好怎么让我们所有人‘全身而退’了吗?”
还没等辛须尝回答,童萝这边又出状况。他惊喜地喊道:“你醒啦?”
关清之挣扎着起来,晃动的视野稳定下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手脚并用、从骨头堆上朝自己爬过来的辛须尝。
“你还好吗?谢谢你当时救了我……”
关清之一时之间没做出反应,不知道是挡下暴虐海流冲击后的后遗症,还是单纯无所谓辛须尝的感激涕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慢地眨了很多下眼,才淡淡“哦”了一声。
“我们现在已经进入王都啦。”
童萝迫不及待献宝式地介绍道,注意到关清之的木讷后,主动补上他中间昏迷时的事情经过。
“原来我们之中有个一直知道真相却不说的‘叛徒’哼哼,就是妖七那个长得大众脸的小弟——不,鉴于他做的事,我们大家都决定把他‘晋级’为狗腿子。话说你还记得他名字吗?看得清我现在伸出了几根手指吗?”
关清之感受着肋骨和腹部相接处的凹陷软肉传来的阵阵煎熬的刺痛,闭眼低声说道:“我是昏迷,不是失忆了,更不是变傻了。赶紧说正事。”
童萝看他都没发火,一时不免有些担心。但是阿蝉激动的声音拦住了他刚要开口询问的话头:
“琢哥才不是叛徒呢!他不是说了吗,做这些事也是为了你们的人,那位满家家主满菱好啊!你不也算是满家主的小叔子吗?怎么说话的呢你!”
童萝看了眼站在一边表情复杂的大哥,原本想脱口而出的那句“是前小叔子才对吧”硬生生咽了下去。
散漫逗乐如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讨打的时刻。
倒是一直闭着眼的关清之噗嗤一笑:“果然,你是出身满月镇的人。”
这时,被放在旁边的几个箩筐发出异动。是水蛭妖在组装自己穿上零散人皮的声音。
除了关清之和玉欢意外,其他人脸上都没出现太大的变化。
关清之昏迷前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海流里水蛭妖们的亲密摩擦声。他挣扎着起来:“还没歼灭?”说着身上淡红如血丝的灵力就开始翻涌。
童萝一把按住他:“不是不是。现在水蛭妖跟我们……算患难之交?”
听到这句话,关清之原本泛在周身的红色马上过渡到了脸上,气得苍白的脸竟然看上去气色好多了:“我们?跟水蛭?跟把小孩尸体做后代的水蛭?我们?你们?”
“至于这么生气吗?”曲秋一带着莫名和轻松的表情地走近关清之蹲在他身边,其余人心里俱是一惊。
因为他们现在才发现,她似乎是他们中唯一没怎么了解过关清之身世的人。
于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曲秋一的嘴皮子早就上下一碰、说出了让人更心惊肉跳的话:
“诶,话说回来还没跟你算账呢。别以为你受重伤昏迷这些天就算完了,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发癫打破装着人头们的大海参,我们至于后面被水蛭妖们围殴吗?虽然到最后发现不打破海参也得被水蛭妖们算计赶着走,但这和那,是两码事——我说,你在听吗?你以后做事能不能带点脑子?之前在清坊时也是这样,光顾着逞一时意气,要不是其他人心善肯拉你一把,你早不知道死在哪片地里或水底了。”
辛须尝企图介入这场兴师问罪:“晏琢不是都说了,就算我们没打破大海参,我们一定会在那天晚上被水蛭妖们想办法给引诱下去并被海流推冲到通往王都的隧洞,因为海蛇妖已经从自己的气息范围里感知到了赶来的驯妖人们,当晚就是王爷准备围歼海蛇妖的日子,我们留在岸上肯定是死路一条——”
“你给我闭嘴!”这下是卞采露开始尖叫。她此刻的脸色比关清之更血红却也更惨白,眼睛和脸颊都是受到刺激后充血的无力,“居召芷他没死!”
辛须尝吓得一愣,不是被卞采露的怒喝给吓到,而是被自己现在也开始说话不过脑子的样子给震吓到。
是啊,就算他比谁都更知道王爷做事有多狠戾决绝,自己也不能想当然地凭直觉判断。谁都可以,做他这行的,不行。
一直紧绷着、但也始终保持冷静的卞采露忽然尖叫暂时吸引走了众人的视线,谁也没注意到关清之的抬手。除了一直盯着他的某人。
晏琢走到里面水蛭妖还在窸窸窣窣“穿衣”的箩筐前面,正好与准备施发灵力的关清之四目相对。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关清之没有一点高光、只剩下唯一锚定点的眼瞳,二人短暂陷入与当下环境隔离开来的空间中。
“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和十匕……妖七想达到目标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晏琢忽然开口,听得众人一惊,更是因为与他声音同时发出的灵力互击声。
晏琢挥挥手,不在意地扔掉了手中被击碎的玻璃锥残片,带着几滴血。
“我和你非亲非故,轮不到我来劝阻或教育你。就一句,跟他太像,恰恰说明你现在状态很危险,别再这样下去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曲秋一赞叹的发声:“可以啊,刚刚那招起手我在旁边都没发现,看来你这三年确实学到司初的精髓了。”
关清之原本还在怔神,听到这句实在是忍无可忍:“我真受不了了,三句不离那黑心矮子你是浑身难受。为什么你们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还是说你和他其实就是一类烂人才这么惺惺相惜?”
“哦?”
童萝一看要打起来了,立刻大喊“大哥!”让其过来帮忙拉架;辛须尝更是身先士卒,直接横过上半身挡在关清之和曲秋一之间,大有报答救命之恩的架势;晏琢见关清之总算不一心想着让水蛭妖死了,转身给水蛭妖们完成穿人皮的最后一个步骤,因为箩筐里是水蛭妖族群仅剩的“嫩鱼籽”,全是还没发育完全的小水蛭妖们;阿蝉见卞采露陷入失神,跑过去安慰地拍了拍她背,说了几句什么。
听着混乱无比乱成一锅粥的现场,看着阴臭干瘪白骨铺黑狱的场景,玉欢意抱着渐渐不再发抖、开始稳定呼吸的毛茂,恶狠狠地过肺深吸一口烟,仰头往半空喷涂而去。
霎那间,艳黄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在场每一位脸上精彩各异的表情。
就像在海底时,月光透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照到他们身上的纹路。只是这次明显没那么清凉无害了。
大家立刻冷静不少。
“现在,”玉欢意吼道,拿出了当年训练客栈刺头伙计们时的架势,“给我好好讲清楚!从头开始说!一个字都不准少!”
晏琢则马上感知到这位一手抱猫一手托烟的大姐直勾勾投向自己的目光,顿觉不妙。
他立刻开口道:“你的猫已经没事了!”说着扬了扬手,“它刚刚只是被我的玻璃锥催眠、看到了自己最恐惧的事物。现在玻璃都碎成这样了,它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但显然大姐最在意的压根不是这点。她带着怒音笑道:“十匕?妖七!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一共有几个名字。”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就这么嫌弃自己给他取的名字?没良心的东西!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没想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大姐竟然也认识这位想法设法将他们纠集到此处的罪魁祸首。
而且听这话头,可不像是一般的老熟人啊。
玉欢意冷静下来一点,将烟管叼回嘴里,冲晏琢扬了扬脸:“刚刚听了这么久,我算是听出来了,你身上问题最大。就先从你怎么认识妖七的开始讲起。”
童萝嘀咕了一句“那得讲到什么时候去”,结果下一秒就被悄无声息飘到自己身边的丝缕白烟给点着了鬓边的杂乱发丝。
“啊!!”
童萝立刻招水出来,虽说没烧到皮,但他叫得像被烫了块肉下来。听得他怀里的关清之眼皮一跳又一跳。
童苏急了:“喂!”结果他的话还没完全吐出嘴,玉欢意的白烟就已经飘到他双脚后脚踝处、狠狠横扫一挞。
“呃!”原本一直被以为双腿恢复如初的童苏脸色剧变,要不是以邪刀撑着,早就双膝噗通触地然后顺带给玉欢意磕个响头了。
“拿妖灵来再生人的血肉,这招挺老啊。但可惜姑奶奶我见多了。”
几个呼吸间发生的事,玉欢意的脸庞就已经被如云似雾的成堆白烟簇拥住,只露出一对亮得吓人的眼珠,浑浊的眼白如死灰中复燃的余烬,看得人心里也像被爆出的火星烫出好几个孔。
曲秋一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她之前就发现了,在鞭子未触及此人的那一刻,那对后仰躲避时仍像钩子一样怒视前方的眼睛。
看来这次是阴差阳错,碰到真姑奶奶了。
此刻那被云遮雾绕的双眼缓慢眨了眨,恢复成冷漠锐利的一般状态。
“现在,可以开始给大娘我讲故事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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