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尘殿正在进行不知道第几次的灭蚁大扫除。
正坐在人字梯的顶部擦拭殿宇最上层架梁柁墩的童苏,忽然感到一股恶寒从双脚脚踝处一路往上,像小时候玩的打水漂、一路又砸又跳地溅进自己的后心窝,激颤得差点仰头从梯子上翻下去。
没真的翻下去,全靠倚坐在梯子上休息的曲秋一忽然看到一大摞头发垂下,直接抬手用灵力送了回去。
“喂,干嘛呢?你屁股坐舒服了也不能直接把这儿当床躺啊。”
曲秋一仿佛没听见头上传来的响亮头梁相撞声,义正言辞道。
“……”摸着额头和头顶之间鼓包的童苏是又痛又麻,痛头麻脚。
只得到了沉默应对的曲秋一有些意外地抬头,却看到童苏一脸心事重重地低头凝视着自己——头上的脚。
“怎么了?虽然最近雨下得多,你也不至于已经到了阴雨天便关节痛的年纪吧?”
曲秋一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
脚废了,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当年是脑子被挖了一块走,能活到现在,早该愈合好当个快乐的无脑傻子了。
曲秋一一向是眼睛只朝前看的人,既然童苏还能走,那么偶尔隐隐作痛的脚踝就不该被他放在眼里。更不该被别人重点关注。
然而童苏竟然还是无话可说。他摇摇头,继续扮消尘殿尽职的仆侍,抬头用力地一横一竖擦来擦去。
曲秋一看着这样的童苏,告诉自己这也属正常,他们现在非常需要低调,童苏有父母有兄弟,牵挂比自己重得多,自然会开始少言寡语。
他们被派到不同的殿宇已经半个月了,辛须尝出不来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当时是跟“清侨王”带走关清之的消息一同传来的。
当然,在这两个消息之后接踵而至的,还有海平侯的不间断的遣人“问候”。上周是辛须尝用不惯陌生仆侍,想要原来的随从伺候;这周是看几座殿宇灭蚁进展喜人,知道是供史殿送来的外援得力,想要借几个去豢妖部试验除妖新法。
借口说多不多,都谈不上非常拙劣,是只有当事人之间才明白的暗流涌动。
熬过一开始听闻的心惊肉跳时刻,便是出人意料的惊喜时刻——辛须尝将他们送往的殿司头首,无一例外,全部或委婉或直接拒绝了海平侯合理的要求。
由此,他们这群“随从”们也从海平侯锲而不舍、屡败屡挫的行为中挖出了关键的信息——这货绝对在满月镇猎杀海蛇妖的夜晚后,邀功心切,禀报并宣布叛乱的猎妖人早已葬于海底绝无生还可能。所以当发现他们还活着后,才有了现在表面镇定实则早已恨不得自己提刀上阵的九转十八弯陷阱。
他们也是从此刻才恍然大悟,辛须尝原来说了一句真话——前任监史尉宰约的手腕,的确远超他们想象。光这一招仿佛未卜先知般保护了他们的分派各殿,算准了海平侯在辛须尝缺位时的动作,将他们提前送往头首各有性格脾气不会按贵族心意走的殿司,便足以让人钦佩了。
宰约猜出来自己弟子带回来的人身份有异吗?或许吧,毕竟他们真的很可疑。他猜到了辛须尝作为现任监史尉会被临时扣在一室之内无法返回供史殿吗?可能吧,但概率实在太低。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放过任何每个可能性背后最坏的结果,提前替他那个连卧底都扮演不好的徒弟布了一招高明的棋。
但是……原本打算躲在梯子和角落夹角形成的阴影中偷懒的曲秋一,靠了一会儿梯子,怎么靠都没之前得劲,还是忍不住对貌似正常的童苏开口问了:
“之前在清坊时你不乐意说,我也懒得刨根问底。但我现在……”
原本一言不发的童苏突然开口打断了她:“那现在就继续保持。现在不是以前了,言多必失。”
他话音刚落,曲秋一的声音便像落在地上的弹珠一样“嗡”就上来了,先强后弱:
“我还真不怕失。说实话,在葫芦头里看到司初指示人杀了……后,我感觉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童苏低头看了眼她:“至于被打击这么深吗?”
“你少装,我看当时你听我说完后,脸色比我更难看。”
曲秋一的白眼翻得像她手里没事干倒腾的擦布一样快,滴溜溜地上下换。
“我受打击不是因为知道了‘原来司初是这样的人’,也不是因为他突然将脸一抹就站到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的对立边去,而是因为我失去了一向引以为傲的判断力。”
“你什么时候有这玩意了?来,把这块脏的给我洗了。”
“狗叫?话说你不是有灵力吗,就这么看不得我闲着?”
曲秋一见旁边没人注意他俩,跟上面的童苏换抹布时顺手往里面塞进一坨雷之灵力,结果童苏在抓到的一瞬间就从手心中喷弥出细腻的水雾化解了。
“果然是大少爷,不懂我们底层人。童苏,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彼此都要挤过那条窄得不行、只容一人通过的山谷以进入猎妖大会的场地。但这条路,我比你走得要更久。”
童苏默然。
曲秋一和席白,是当年为数不多没有世家传承积累还能站到最后的人。虽然最后一关结束后大家都累瘫躺下了。
“你们不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司初吗?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不属于我们猎妖人、也不属于猎妖世家的东西,他光是站在那儿,就显得格格不入……”
“……猜你想说,卓尔不群?独树一帜也行啊。”童苏没想到有一天轮到他来指点别人的言辞水平。
“而且,他这样根本不是因为沉默寡言或是天性冷淡之类的原因,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内里是和你们不一样的。这也正是吸引我的部分。”
童苏语塞:“……是挺不一样的。”
前呼后拥的朝廷高官和人人喊打的猎妖人能一样吗?
曲秋一从变得浑浊的水桶里捞出抹布,单手拧干,看着自己曾经亲自终结无数恶妖的手现在用尽全力竟只为榨出污水,这都不是用牛刀杀鸡了,是把檀木当柴烧啊。
“我做梦都没想过,参域竟然不是你们世家里最大最坏的叛徒,果然是人外有人啊。看到司初站在一堆点头哈腰的人们中央,神态也从我以前喜欢的天崩地裂也云淡风轻变成了生杀予夺的淡定,看着他自以为处置了挟持贵族、罪大恶极的猎妖人,心里还真是……”
说到最后,曲秋一憋了会儿,没憋住,还是直接噗嗤笑出了声。
“太痛快了。当时要不是童藤在那闹我忙着收拾他,我高低得多看两眼狗被狗咬的临终场面。”
“虽然说这话显得我胳膊肘往外拐,但我现在真有些可怜司初了。”
童苏听到曲秋一的笑声后,发现自己还是太以正常人的思维看待曲秋一了。刚刚竟然还对脑回路如此清奇的她生出一丝同情。
“呵呵。你可怜他,他可怜谁?你们男人就是爱玩互恨互怜再互刺这套。”
曲秋一幽幽地感慨道:
“真是玩鹰的被鹰啄了眼。要是席白知道我一直以来喜欢的人竟然是朝廷的狗,我这辈子在他面前说话都矮半截。当初在玲珑筵上,我觉得杀哪个贵族都一样,因为他们都一样该死。但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了,童苏,我现在觉得叛徒最该死。不光是因为他们在信任他们的人背后捅刀,更因为他们只把别人的背当踏脚石,甚至都没当作一块活生生的肉。不论那天死的究竟是谁,至少司初是真把那个人当成宁阀了。”
“我觉得把人的一部分只当成肉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不到哪里去?那可好太多了,至少我知道肉和人被割了都会流血,都会在刀刃边发出吱吱呀呀让人不想听的声音,不像石头。根本没人会去注意石头碎掉的声音。”
童苏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山呼海啸碾压自己所处小世界而来的更大世界,这二者像大圈套小圈,互相勾咬转动。
而不管是自己直接奔走踏动的小圈,还是外面径自转动的大圈,都不是以前自己认知的那个只要一直杀妖就能万事转好的世界。
想到自己的世界开始出现破绽的契机,便不可避免地想到李现道,还有他明明身为妖的后代却被妖夺去眼眸的事情。于是在曲秋一听来,童苏没头没脑地回了句:
“你觉得,消尘殿的头首,会答应我们去呈壶殿吗?”
曲秋一愣住,立刻抬头,显然没明白童苏在说什么。
童苏也感受到后背强烈疑问目光的摩擦,轻轻说道:
“我和李现道,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他还不是瞎子,眼睛和消尘殿头首的颜色一模一样。”
曲秋一脸色立刻变得很精彩:“你不会是想把他的眼睛挖给盲大夫吧?”
童苏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想什么呢!眼睛是能这样治好的吗!我只是觉得,呈壶殿应该聚集了天下医术最好的大夫,他们俩碰见面后,说不定能找到让他复明的线索……”
他短暂停顿片刻,飞快说道:“他没瞎之前,还不是现在活着无所谓死了还更好的样子。如果他能重新看见,便也能看清被他医好的人,也许会更想好好活下去,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吧。”
童苏说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因为让曲秋一知道他原来是个会如此细腻关怀朋友的人,而是……嗐,他也说不上来。
每次遇到这种话到嘴边吐不出的时刻,他总会有点羡慕辛须尝。至少他真的能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哪怕是在吃了毒馒头后的濒死时刻,嘴巴也没怎么歇。
沉默着,不知不觉又擦完一角繁丽的楹桷。童苏想丢抹布给曲秋一让她换,结果刚低头就看到她一脸复杂地仰视着自己,看样子盯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踌躇着该不该开口。
童苏扯了扯半边嘴角:“有屁就放。”
曲秋一道:“那又要说回开头了,你从到达清坊后一直瞒着我们的事。童苏,老实交代,你的腿既然不是盲大夫给医好的,究竟是谁治好你的?”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童苏的面容倏然变得晦暗流淌,仿佛被融入了他脑后阴影重重的雕梁彩绘,明明蒙着色彩、却与外界隔了层光,怎么也看不分明。
曲秋一向来讨厌事情在沉默中拖泥带水、变得含糊了之,立刻在童苏准备继续转头逃避这个问题前抢先说出自己的猜测:
“是不是参域?”
童苏正要扭开的脸瞬间停住,只留下侧脸仿佛被冻僵的线条,框住他脸皮下要发不发的震颤。
曲秋一继续抢先在童苏嘴唇开始抖动、大概率要否认之前开口:“别装了。反正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不会说出去的。但前提是你得说实话。”
童苏无力地松开手,曲秋一接住他丢下来的抹布。在接到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句还没她手抓住抹布动静大的“是”。
童苏想不通:“你是怎么发现的?”
曲秋一的心情现在比童苏更复杂。不光是因为她发现的契机,更是因为她其实早发现了更多东西。
但事情总得一件件来,话也得一句句慢慢说。这不,刚开始不愿意说的童苏,不还是被她绕圈子、话赶话地给套出来了?
“因为玉欢意。那天她的烟雾抽了你的脚后跟,提到过妖灵重塑血肉。我们都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参域能将妖灵运用到如此程度。再加上你到清坊找到我们后,一直不愿意提是谁治的你,却又说自己知道童芜的去向消息。怎么猜也只有他符合条件。”
童苏叹口气:“真看不出,你平常五大三粗,猜得竟然**不离十。没错,是参域,是他在山脚蹲到下山采购物资的我,然后……”
“然后便莫名其妙帮助了被他三年前害惨了的你?还买一送一附赠你四弟的情报?”曲秋一神色有些漠然了,因为她觉得有一个心知肚明的事实即将要破膛而出,“童苏,你自己听听,这合理吗?我想知道他当时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以至于你会相信并接受他的帮助?…你爬下来干嘛?”
曲秋一问归问,实则自己也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想必是很重要的话,以至于童苏必须爬下来和她耳语。
果然,童苏扯了下她袖子,她心领神会,二人一同蹲在木桶边低声交流。
“其实在晏琢坦白前,我便知道了参家倒戈朝廷想要立功成为新贵的事。自然,是参域告诉我的,不过他还告诉我,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有新贵便有旧勋,他想要借童芜前去王都一事削弱旧贵族势力,所以把他扇子里的妖灵用来治疗我的伤残、让我在八月十五前到达王都。他也说了计划复杂,当场无法铺展详说,等我到了王都后,他会在那和我接头商谈下一步,我也可以把童芜带回家。”
曲秋一愣住了,随即有些抓狂地问道:“你信了?你真信啊??你怎么敢和他上一条船的啊,满家的事还不够前车之鉴?就算他的出发点是真的,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在事成后又翻脸不认人把童家给坑了?你可是童家的当代家主,为什么还跟当少爷时一样冒失、就真的听他话来王都了……”
童苏前面不吭声,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开口了:
“我有三个弟弟,个个灵力天赋卓越。更何况,我已经是个残废了,不管我面对的结局是什么,都比他们三个出事后带给童家的损失更小。不管我信不信任参域这两面三刀的玩意儿,我总得去试一试,不能真让他们三个在外面冒险,而我作为所谓‘家主’躲在山里。”
曲秋一怒极反笑:“怪不得一见面便要童藤童萝回家呢。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有遂你心愿吗?现在好了,童家一整代主力都在王城了。”
她说到这儿便打住了。更难听的诸如被一窝端的话,她也没必要挑明刺激童苏了。
因为她还有更刺激的话要说。
“算了,事已至此,都走到这儿了,别人不敢说,至少我会帮你们找到童芜。”曲秋一烦躁地撸起袖管,这衣服穿好几天了还是不习惯,“我也相信,参域确实会在王城等你,毕竟他扇子上的宝贝妖灵都给你了。不过你的几个兄弟生死就未必了。”
童苏的浓眉立刻拧挑起来:“怎么说?”
他看到曲秋一忽然用力地抠挠着太阳穴附近的头皮,抠得小臂上筋脉心浮气躁地浮凸出郁闷的青紫色。
“你、他……算了,老娘直说了。童苏,虽然知道你喜欢招猫逗狗、男女不限,对那盲大夫也是真的有情有义,但是……”
曲秋一看向越听越疑惑的童苏,恨铁不成钢地极低声说完最后几句:
“还不明显吗?你婚礼那晚,参域拿扇子砸满菱的眼神你没看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满菱估计也看出来了。他爱你。大家几乎全看出来了。你难道一点没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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