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坐在这里两分钟了，还是不太能确定这一点。
左看右看，怎么看也不像。
对面的孩子看起来才十五岁出头，一头倔强的短发冲天起，一双眼睛大而闪闪发亮，脸上带着足够融化冬天的笑。他穿着也是很孩子气的装扮，坐在位置上看着我笑，于是我迟疑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这个年纪就要相亲了吗？”
男孩愣了一下，左顾右盼，又拿出一张纸条看了又看。
刚刚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情完全垮塌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懊恼，他挠着头一脸的羞愧，“啊，这里…这里是相亲啊……我还以为…是免费吃饼干的地方……”
虽然桌子上确实放着饼干，刚刚他坐下的时候我也没有反应，并且请他吃了饼干。
我忍不住想要掩面，他确实是个普通的少年罢了。
“但是，姐姐你看起来也不是很大嘛！”他眨眨眼睛，唇角还带着饼干渣，我无可奈何，伸手帮他将唇角的饼干渣碎擦去，“姐姐已经二十岁了，你呢？”
他脸上红红的，不好意思起来。
“我叫杰，杰.富力士，十六岁，职业是猎人，目前和朋友在一起游历！”
我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唤来侍者要了两份小蛋糕，就当作是有缘分，请他吃好吃的甜品到饱。小杰很喜欢这里的饼干，塞了两块在嘴里嚼，他的吃相不差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着忍不住笑起来，用勺子轻轻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姐姐，你是不是不太开心啊？”小杰似乎很敏锐，他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一双眼睛在我身上停驻，我只是摇摇头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不可能将自己的事情告诉陌生人才是正常的。他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很快真正的相亲对象到达了。
他是个矮胖的男人，身上的肉被西装裤勒出来两层，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个地中海，我看着也没说什么，只是早就知道他们不会给我介绍什么好的相亲对象。
他一坐下，什么也没问，就直截了当直戳主题。
“你还带你弟弟相亲？先说明，六万六的彩礼，你结婚后要带回来，生三个孩子就足够，在家里带孩子和洗衣做饭，我的母亲你也要照顾，每个月给你一千戒尼足够了吧？还有，没什么事不用回娘家，也别把东西往家里带，你的工作辞掉，女人就不要抛头露面的，看你还年轻我才来的，要再老个几岁就是个赔钱货罢了，你听见了吗？”
我沉默着喝了一口咖啡。
我的工资都有八千戒尼，结果结婚之后就只能有一千，而且还是要花在家庭身上，估计一毛钱都给不到我吧。
我还没开口，小杰就已经说话了。
“诶，才一千戒尼？这么少啊！”他咬着叉子，小蛋糕已经被他吃掉了一半，他纯真无邪盯着对方看，“可是姐姐长得又漂亮又心地善良的，你应该尊重她才对！”
我愕然了几秒钟，这孩子怎么回事啊……这么说出来的话，对方肯定要生气的。果然，男人大发雷霆，指着小杰骂他，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娶老婆用来尊敬的话娶老婆干嘛，他以后娶了我还要我跪在地上给他洗脚，诸如此类的。小杰皱起眉头，轴得不行。
“那你就根本不配姐姐！”
他反而伸手拉过我的手，“与其和这种人相亲，姐姐不如和我相亲呀，我比他好太多了！”
真是个爱说胡话的小孩……
那男人发现他并不是我弟弟，脾气更大了，但小杰和他吵起来，吵的双方都互不相让，最后店员怕起冲突而报警了，我说小孩子说话直一点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这么针对他。可男人大吵大闹，非要给小杰一点苦头吃吃，结果不知对方查询小杰的身份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总而言之他们恭恭敬敬把小杰送回来吃蛋糕，男人直接抓走。
小杰还有些气呼呼的，“姐姐你千万不可以答应他，明明是很过分的人，却表现得被欺负了一样呢！”
我哑然失笑，只觉得他活泼可爱，却也是个有担当的男孩，这个年纪就懂得很多事情，一片赤诚之心。我付了蛋糕的钱，坐在位置上陪他慢悠悠吃着饭，越吃他越局促，脸也火热滚烫起来，视线时不时瞥过来。
我喝了最后一口咖啡，望向他。
“怎么了？”
大抵是后知后觉，小杰的脸红得滴血似的，“那个，我刚刚说，我比较好……那个，姐姐不要觉得我在夸自己啦，我是，嗯……就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我并不在意，他只是个孩子，我年长他四岁，还能将这些话当作真的不成？
“没关系，你还小。”
“我不小了，已经十六岁了，米特阿姨已经在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啦！”
小杰性格活泼，和我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我也开始透露自己的事情，明明觉得是陌生人所以并不想说，却被这种天然的魔力影响着，情不自禁开口倾诉。
我是家中小女儿，父母不太喜欢我，他们更喜欢作为男性的哥哥，而我读书也读不高，很快就被喊去打工赚钱，他们也觉得我性格阴暗，不太好相处，所以一直也没让我回家，每次都要钱不要人。我十八岁过后就一直给我相亲，总是相亲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连一些罪犯都相过。
我个人并不想继续，只是无奈，他们逼迫我来，否则就死给我看。
“这样是不对的，姐姐的人生应该在自己手上才对。”
小杰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义愤填膺，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人类都是被恩情裹挟着的鱼。
我无力逃脱，也不知道要怎么逃脱，只是下意识在存钱，总想着再多一点，自己就偷偷地离开。我笑了笑，并不准备认真回应什么，可小杰还是看着我，眼神诚挚。
“虽然刚刚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是认真的。”
“姐姐你看起来就是很好的人，当然也值得更好的，所以千万不要难过。你可以做你自己，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到头来结果还被小孩子教育了啊，我真是失败的大人。
和小杰分开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月租两千戒尼的公寓安保不错，八千戒尼一个月的我也勉强算得上是薪资优渥，我透露自己只有四千戒尼，却也让他们高兴不已，毕竟很多人都只能在两千或者三千戒尼里生活，我也算是走了狗屎运，在死和活着里选择了活人微死。
躺在床上直到下午五点半，随便往肚子里塞了点面包后，我开始上班。
是的，上的夜班，每天都是如此。
很多男人总是会以此调侃我的工作不正经，并且借机对我动手动脚，女人嘛，总是应该为此羞愧而容忍他们的得寸进尺，他们是这么想的，我也这么被教育了，虽然并不喜欢，可我习惯了在逆流里颓废生存，面对偶尔的骚扰也只能视而不见。
上班的地方位于某酒吧的地下，我站在前台收拾附近的卫生，整理今天的委托，并将它们一一挂在墙上供人挑选。今日来的人不多，他们的职业要么是赏金猎人，要么是自由猎人，或者是一些私营的猎人组织，总而言之，离不开猎人两个字。我还有一部分工作，是为他们拿酒，相比较于楼上的各色调酒，这里的酒要么白要么啤，没有太多特色。
“嘿！■■，左边第三个那个，老子要了，还有，两瓶白的。”
老熟人坐在吧台前，干脆利落地要了一份通缉任务单，我为他摘下来放在他面前，同时弯腰取出两瓶白酒放在他面前。手要伸回来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手指抚摸着手心与手背，漫不经心挑起我手腕上的镯子：“我说，老子追了你这么久，给个答复行不行？”
“抱歉，客人，本酒馆禁止员工恋爱。”我故作镇定。
他是较为有身份的人，我不清楚老板是否会为了员工而让他停手，只能自己尽量避免这些人的恶意，而大多数上，人也不能单一定性为好和坏，我只能徒劳地想要收回手却做不到。
“别这么说嘛，你看你，长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这么不解风情可就太无聊了，不然，一夜风流我也不是不可以啊！”他哈哈大笑起来，作势要将我的手送去嘴边亲吻。我按捺下挣扎的冲动，沉默的顺从着，毕竟，我还在工作期间，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了。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下一秒，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面前的壮汉被踢飞了出去。
少年英姿勃发，皱着眉头显而易见在愤怒，他手指壮汉，声音如虹，气势汹汹，“你在干什么啊！没看见她不愿意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小杰？”
小杰对我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来，但立刻就又板起脸看向壮汉，这个变脸的速度太快，我一时之间有些无法理解。
而壮汉爬起来骂了句脏话，看着像是要打起来。可就在这时，小杰身后突然转出一个白发少年，气势骇人地看了一眼壮汉，那壮汉突然就怂了，甩下一句下次再收拾你的狠话，就拿着通缉犯单跑走了。
我慢慢放松下来，看向两位一般大的少年。
他们坐了下来，而我请他们喝了两杯果汁特调，自费购买放在冰箱里，加了一点点的白酒，小孩子也能尝试着喝。
“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忙，这是一点心意。”
白发少年自我介绍叫奇犽，一脸坏笑，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尾巴猫猫：“小杰——我就说你怎么突然一下就冲出去了，原来是英雄救美啊，你果然也到了这种年纪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还背着我认识女孩子啊？”他这话逗得小杰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冒烟似的升腾热气，结结巴巴解释自己。
下午得到了宣传单，奇犽又去买东西了，几个小时打发时间就想去吃免费饼干，结果差点把别人的相亲对象相走了，他对奇犽解释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个姐姐跟你相亲了？”
“奇犽！”
“哎呀别这么害羞嘛，你也到了岁数了！我们不是看过的嘛？”奇犽意有所指，勾肩搭背和小杰说着话，小杰的脸像火山喷发，端起果汁一饮而尽。奇犽逗好了小杰，伸手指了指我背后的任务单，“1-8我全部都要了。”
“咦？小弟弟，你要这么多吗？”我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转身将那些任务单都拿了下来，递给他，这下子任务板上剩下的任务就少之又少了，奇犽甩了甩手中的任务单，神情嚣张又带着少年的傲慢和锐气，“区区普通人，我一晚上就弄回来给你看。走，小杰，为了巧克力球——！”
“是为了旅行的费用啦！”
小杰鼓起脸的表情太可爱，我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他说奇犽总是买一堆巧克力球就立刻吃掉，害得他们连坐飞船的费用也没有。奇犽说猎人证明明能免费，你个笨蛋偏偏想付钱。两个人你来我往争论了几句，却十分默契跳下椅子准备出动，离开前小杰和我礼貌道别，两个人互击拳头，相伴着走出门去。
我整理了接下去的任务，接待着接下去的客人。
期间不时有人想摸我的手，但都被在场的人隐晦制止了，我才意识到，有个年纪轻轻却潜力无限的猎人帮你出头是能够阻止很多东西的。
我对小杰和奇犽实在是感激不尽。
前者是因为他仗义相助，后者是因为他也确实帮忙了。
本以为他们会隔好几天再来，没想到天刚破晓，我正收拾他们喝酒剩下的残局时，两个少年便从门口进来了。我捧着一盆空了的啤酒瓶，手上一轻，竟然是小杰接过我的工作，他冲我笑，问我该放在哪里。
“我自己来就好！”
我本想阻拦，但小杰坚持要帮助，连着奇犽也在帮忙扶正桌子，我不喜欢怎么办才好，只能快速给他们过了一遍任务清单，看过他们拍下的照片，而后打开系统上传死亡证明，一次性添加八个订单后计算出总额度。但是现在系统已经下班，他们现阶段的金额也需要起码两天才能够得到准许，听他们的话似乎是没有钱了……我打出单据，抬头看一眼，哭笑不得的发现他们已经将地方都收拾干净了。
我将情况告诉他们，小杰和奇犽又拌嘴起来，两个人看着就不像在吵架，只是感情好，嘴巴要说两句罢了。
于是我把他们带回了家。
我自己住，两室一厅是大了些，另一间也许久没有住过人，我简单收拾了一下，铺好床，做了点清洁后开窗通风。他们有自己带换洗的衣服，轮流去我的浴室里洗了澡，在我铺床的期间不知道奇犽又逗了小杰什么，他红着脸不敢看我。他真的很容易脸红……我这么想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短发，明明是硬质的头发，湿了却会垂下来。
奇犽笑着闪进浴室里，我拿出吹风机给他吹头发。小杰其实不是很接受，但我想感谢他今晚帮我的忙，还有今天中午的事情，从见面开始，这个孩子就一直在帮我。
我将他的发一绺一绺吹干，慢慢地勾得蓬松，小杰的耳朵尖还浸透着一层粉色，身体也绷紧得厉害。
“谢谢你。”
我由衷说道。
小杰没回头，他僵硬地点点头，悄悄地挪远了一些。
“抱歉，是我擅自作主，靠得太近了。”我意识到他可能不是很习惯和女孩子近距离相处，因此也起身，小杰慌乱解释起来，但是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没有一句话是连贯的。或许是被急的，早就洗完澡却没出来的奇犽受不了地推开门，“你就直接告诉她是因为她欧派太大会碰到啊！”
“奇犽！！！”小杰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我才知道，小杰在此前从未和女孩子靠得太近，唯一亲密接触的女性是他的养母。
“所以说啊，像你这种女人，要有自觉啦！”
被小杰迎头痛击的奇犽捂着额头碎碎念，小杰僵硬行走，努力活跃气氛。我当作无事发生去做了两碗面，又煎了两份牛排，他俩看着就是饿得不行了，连汤都没剩下，吃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他们可以在这里住到走为止，不用担心别的，就当作是我的报答。
关上门时还能听见里头吵闹的声音，小杰喊着奇犽，奇犽喊着什么耶开窍，耶，来着……小孩真好，天真无邪的，真可爱啊，我小时候好像也没怎么活泼来着。
一觉睡醒已经是十二点多，推开门时两个孩子已经不在了，放在桌上的是早餐，一旁的纸写着「如果凉了的话，热一热再吃哦」，一看就是小杰写的。我稍微加热后吃了饭，关门出去走走散散心，如果他们找不到我应该会去昨天的酒吧，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们想回家没钥匙怎么办。
我缓步下楼，却见昨天的壮汉正蹲守在门口，看见我，他露出得逞的笑容。
“逮到你了，小「婊」子。”
我双手在衣服口袋里，流露出有些受伤的神情。
我真的很不喜欢动手动脚，从来都是能忍则忍，一直觉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我的生活很平静，不想被打破，可是总是有人要来这么做。
他们只是在店里，不论怎么样我都能忍，可是影响到我生活了，我就会苦恼的。
我好困扰的。
“您可以自己离开吗？”
“少废话，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
我叹了口气。
我说了，我是走了狗屎运，在活人和死人里选择了活人微死，这种地下场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着，他们能不能动动脑子呢。大概是自以为是，大概是看不起女人，大概是觉得我逆来顺受，但我改不掉我的坏毛病，老板对我说，教我念是为了让我自保，所以我也就只用来自保。我看着他，眼神愧疚，“不好意思，那我就只好，对您动手了。”
把人塞进垃圾桶里时，他还有一口气，我没打算弄死他，因为我不喜欢杀人，工人倒垃圾的时候会把他送到医院，他自己可以决定是卷土重来，还是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毕竟是老熟人了，我还是觉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十分抱歉，希望您不要恨我。”
虽然他的眼里只有恐惧，但我还是这么说。
顺着小路出去，离开这个巷子，我走入人群里，去享受人间烟火味。阳光很好，照的人身体很暖和，手机震动个不停，大概是昨天的相亲对象告状了，我的父母又在发怒，我总想缓一缓，再缓一缓，把这些都拖到没办法再拖的时候，好像就能够变得好一点。
我突然又想起小杰，像他这样的话，我应该也能被家庭喜欢吧？
不，只要我是女生，好像怎么样都难以被喜欢。
大概是心里不能想着人，说曹操，曹操到，于是小杰的身形在街头出现，奇犽和他讨论着什么，两个人越说越激烈，摊子上的老板呵呵笑着看他们吵，我有些好奇，缓缓靠近听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都说了女孩子喜欢粉色的东西，你就送这条手链啊！”
“可是她家好多东西都是紫色的，紫色的说不定才更好吧？”
“粉色浪漫！”
“紫色！”
“粉色！”
“紫色！”
“哎哟，这么认真挑，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呀？小杰？人家可比你大了四岁呢！”
小杰卡壳，他捏着那条紫色的手链张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我静静看着，奇犽抬头冲我挑眉，一把勾住了小杰的脖颈，大声嚷嚷，“她那个样子，肯定很多人追，你不真心话说出来，难不成就这么看着？”
“才不是！我只是……我只是……”
……
等下。
他们在说的不会是我吧？
一个在阴暗角落生长的小蘑菇，突然被太阳照射到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太阳现在还要送她花？
我缓慢后退，缓缓地退出，当作自己并没有来过。
但是转身的那一刻，小杰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他没叫我姐姐而是直呼其名，举着那条手链同手同脚地走过来，然后把它放在我的手掌心里，又同手同脚地走回去。
小杰付了钱，小杰拉着奇犽落荒而逃。
其实我想说根本没必要的……像我这种人烂在哪里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在意呢。
你这样纯粹的少年心意，能把黑暗驱散。可是如果我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成不了光明里的人，你又能怎样来拉我呢？本身是泥沼，谈何拯救。
我回了家，将手链放回小杰的包里，回房间休息，准备睡到上班的时间。沉睡中梦到很久以前的事，忍不住在梦里也紧锁眉头，那些事情鸡零狗碎，讲出来也觉得枉费唇舌，可是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块，便像是一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是被闹铃惊醒的，它提醒我，到时间了。
我慢慢坐起来，房间黑沉沉的，窗帘拉得太紧，黄昏也像是黑夜。
收拾好自己，又是随便塞了一点面包，我前往了工作的地方。
我下去时小杰和奇犽坐在上面的酒吧里，十六岁的孩子能不能喝上面的酒我不清楚，但是他们是猎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小杰的笑容有些勉强，奇犽则是一副看透不说透的表情，我和他们点点头，就当打招呼。
今日的额度跳出来，我先扣了八成给奇犽与小杰，剩下那些明天扣五成应该就足够，反正他们接得太多，剩下的那些也只是这个月的量，给别人就也真的太少了。
凌晨三点，地下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了，今夜难得没有多少客人要喝到天亮，毕竟楼上也可以，而且花样更多。
我收拾着桌椅，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欢迎光……”我的话说到一半卡壳，是奇犽扶着小杰，他讪讪一笑，像做错了什么事，我看了看小杰，一副喝多了醉醺醺的模样，再看看奇犽。他该不会是想让这个年纪的小孩学会什么酒后吐真言，结果把人家灌醉了吧……这种可能太大，我反而有点想笑。
小杰在厕所里吐了一会，难受得不行，我调了一杯蜂蜜水喂给他后，他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个年纪，还是不要喝酒了。”
奇犽心虚地转过头，“啊，我不知道他酒量这么差啊，那个……哈哈，下次不会了！”
我整理好东西之后，奇犽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朝我走过来。
“你为什么要把手链还给小杰？”
“如果那个是单纯的谢礼，我会收下。”但很可惜，那个不是，我清楚，小杰和奇犽也清楚。怀揣着心意的礼物如果没有接受的想法就不要收下，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小杰会对我产生想法，但是作为年纪比较大的那一方，我并不觉得小杰的幸福可以在我身上产生。
他是一个好孩子，为他人着想，为了他人可以奋不顾身，甚至帮助别人也能够毫不犹豫。那一天，柜台后面站着的不论是哪个女孩，他都会舍身相助——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他是小杰。
“虽然有些话是我能跟你说的，但是总得等小杰好好和你谈。”
“你这个人，也太拧巴了，跟这家伙一个德行。”
奇犽放弃与我交涉。
但是小杰拧巴吗？我不这么认为。
凌晨五点，我准时关门离开，和他一起扶着小杰回去，路上小杰似乎清醒了一些，为了证明自己能走，歪歪扭扭地在街上绕来绕去，奇犽扶不是，不扶也不是，干脆等他把自己摔得眼冒金星了才走过去问他要不要扶。
他倔起来似乎也拉不回来，非要自己走不让人扶，我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吵闹，觉得这样就很好。
如果小杰要找个女孩子，也应该找个活泼明媚的。
回到家，奇犽推小杰去洗澡，他本就没喝醉，突然想吃早餐就下了楼去吃，我收拾了换洗的衣物，将小杰的脏衣服拿去放在洗衣机里，等着下午睡醒了再洗，那样上班前晒了，下班后就能收，他们也能好好地离开。
浴室门推开，小杰跌跌撞撞出来，看见我时下意识扯开一个笑脸。
头发湿漉漉的少年乖巧坐着，任由我给他吹干了头发。
“姐姐……”他突兀喊我，像睡着了做梦的呓语，隐约带着点委屈，“我是不是哪里不够好呀？”
是你太好。
好得我配不上。
“小杰，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你才十六岁。”
“你懂不懂爱，在这个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有保质期，每时每刻都在过期，伴随着时间会变得像是纸张一样轻飘飘，却又沉重得让人想要抛弃。”
“你不该把你的大好人生用来浪费在我身上。”
小杰沉默着。
他的呼吸声告诉我，他越来越清醒，已经离醉酒的状态很远，他身上有点凉，刚刚洗澡用的大概是冷水。
“姐姐。”
“我的爸爸是一名伟大的猎人，但他并不是伟大的爸爸，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甚至比普通朋友还陌生。我本来是为了找他才踏上旅途，找到他之后却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很想看见我，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之前曾经对米特阿姨说过，抛妻弃子也要进行的工作难道不是很伟大吗，想一想，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是很不可理喻，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虽然我没见过妈妈，但是米特阿姨说，妈妈是怀着思念的感情而去世的，而米特阿姨也十分难过。后来啊，我对她道歉，她却说，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我真的是爸爸的小孩。她不会怪我，也没有怪我，只是还是希望我成为和爸爸不一样的人。”
“我只是和你们说话的时候，会说爸爸，其余时候我都是直呼他的名字，感觉叫爸爸真的太亲近了，而我和他又不是那么亲近感觉怪怪的。”
“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姐姐也会喜欢我，所以就自顾自做了很多让你困扰的事情。你的味道闻起来好难过，像是有雨在你心里一直一直下着，我想伸手去拉你，但是其实刚刚我发现那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是我想抱你，我想…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让自己冠以拯救的名字，是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
“……喜欢你。”
“但我不想做爸爸那样的人，不想让姐姐也一直在家里等着我回来，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那么痛苦，姐姐已经足够难过了。谢谢你，愿意温柔地拒绝我。”
他转过头对我笑。
他告诉我，承诺依旧有用，如果哪一天我需要他，请直接开口，不论他在哪里，何时何地，他都会立刻回来帮助我。而且，他希望我做好他一直喜欢我的准备，可能会突然想清楚，可能会突然放弃，但是他太懂自己，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会一直一直记着。
如果十六岁的杰.富力士无法获得爱情，那么二十岁的呢，三十岁的呢？
不必等他，若是有喜欢的人，这不是枷锁。
我缓缓放下吹风机。
小杰慌乱的伸手，他擦着我的眼泪连声说对不起，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初具成年人的身姿，肌肉匀称的在每个该在的位置上，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身上有我的沐浴露的香味，难过的时候眼睛像融化的太阳。我的眼泪越发汹涌，不知为何，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了，竟然能比我的双亲更照顾我的情绪，更喜欢我。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无缘无故的爱。
不必我去牺牲奉献，不必我去跪地求饶，也无需我无止境的付出。
只是我从来都配不上这样的爱，配不上这样好的人。
我紧紧搂住小杰，感受他的体温，他的温柔，他缓缓贴上来的双臂也维持着最体贴和尊重的距离。若我也有十五六岁，那我必然要和他说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不要我用命换来的东西也罢，但我二十岁，比他大四岁，想得要比他多，考虑了我自己，也要考虑他。
你一生要光明，要通透，要向高处，要前途似锦。
“小杰，我会记住你的。”
“……嗯，我也会记住你的，姐姐！”
第二天，剩余的钱到账，我将钱款全部汇进小杰的卡里，和他们告别。小杰把卡藏起来，说什么也不给奇犽乱花，两个人先闹着走远，我站在原地送他们离开。
后背的脚步声响起。
老板走了过来，她似乎刚结束与幻影旅团那位团长的交锋，脖子上的红印还明显得很，倦懒怠惰的样子风情无限，任谁也看不出她曾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你倒是真狠得下心拒绝。”
“他的未来，不在我这里。”
“是吗。”
老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哦，对了，我要换地方做事了，你把房子退租，收拾收拾东西，先去考个猎人证回来，再来我这里报到。”
“……”
“别跟我说你还要在这里报你的破恩。要么拉黑了，要么我帮你把他们送下去，以后你每年只需要烧纸就能满足报恩的心。”
“还是留着命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们离开的方向，这以后，就应该是再也不见了吧。
四年后。
我所在的商行已经在这个国家扎根，它吸收着每一寸的养分，逐渐庞大，作为最初的跟随者，我的地位逐步攀升，每年都有看不爽我的人来挑战我，说我性格懦弱不该在这种地位，而每一次他们都失败而归。老板笑话他们不自量力，■■不过是性子软，她又不是不能打，眼珠子放亮点。真当你们老板我爱百合花，她陪着我睡上来的？
“哦对了，猎人协会那老头子派人过来对接了，大概就是让我们别跟幻影旅团鬼混，你去接待。”
她轻飘飘地把任务交给我，我也只能去了。
然而当我看见小杰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更加的老阴比了！！
“呃……你好。”
“姐姐！”
小杰笑的阳光灿烂，显然没有想装作不认识的想法，光明正大地走近了，“我找了你好久啊，回去了的时候，你都不在了，我就去猎人协会里查了，但是老板说要我晚一点来。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等下，你是不是和十六岁的时候不太一样？
十六岁的你会说这么露骨的话吗？
我有点想跑，只是脚刚刚挪动一下，就听见他又开口了。
“如果要跑的话，我就在这里亲姐姐了。”
这话说的声音不低，我此刻恨透了自己为什么要带一个小队来接人，不需要等到明天，今天下午就会传遍整个商会吧？再看一眼小杰身后的猎人，一个个都是吃瓜的表情。我张了张嘴，硬是挤出来一句话。
“呃，奇犽怎么不在？”
话音未落，二十岁的小杰表情好像变了，他明明还在笑，但是却觉得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我真的好想跑，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好可怕……
“姐姐，见我的第一面，居然就只是想着奇犽吗？好过分……”
“我们可以开始对接了……”
“好啊。”
青年笑容明媚，如沐春风。
我们在酒桌上见面，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他屹立不倒，我已经有点头晕，喝完最后一杯酒，两帮人马醉的前仰后翻。我努力维持清醒叫另一个小队来带人回去，安排休息，另外把这群猎人协会的成员也一个个的都安排好。
或许是我太迟钝，回到住所才发现小杰跟在我后面。
我维持着推开门的姿势，茫然地看着他，小杰靠近一步，把我逼进了屋子，砰，门关上了。
“……等下……”
耳朵被亲的时候，难免想要躲开。我已经比小杰矮了许多，哆哆嗦嗦地想要把他推开，小杰的手不再和以前一样礼貌，搭在我的腰上，声音也委屈，“姐姐，你还没有说想不想我。老板和我说，你拒绝了八百个追求者，还偷偷看我的消息……姐姐，我向你走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你可以走过来吗？”
……
……不是，不是，不是……你变成这样的小杰我很难，很难……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我二十岁的时候是阴暗角落的小蘑菇，二十四岁也不会变成阳光开朗大女孩啊！
但我还是没出息的，梗着脖子，把拒绝吞了回去。
不论是怎样的拒绝，只要不是我对他没感觉，就完全没用吧？什么年纪小什么不合适，对他而言已经完全不是理由了，他的吻太烫，耳朵要融化，脑子也要融化了，浆糊似的脑子催化了神经，我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接下去听了他叫一晚上的姐姐。
我也叫了一晚上。
不公平，这不公平……
我半死不活的，小杰神清气爽的。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小杰还是那个阳光开朗大男孩，但，他根本不会放过我…是的，他拧巴，我意识到了他，他拧巴，拧巴了四年，今天终于能够完全地让我清晰意识到十六岁那年他不是开玩笑的，他是认真的。
在最后，我拉着他。
“你，我…我有话跟你说……”
“姐姐……”
“帮我请假……”
“……”
小杰的笑脸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被吓得缩回被子里，泪汪汪，“……我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小杰，你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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