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凝香居院内,寒鸦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枝桠间起伏,发出粗嘎啼鸣。
五福和八荒各自提着弹弓,不停手的击打着在树梢上驻足的乌鸦。
“这群黑眼珠的小畜生,跟它们主子一样难缠!”五福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扯动弓弦,泥丸擦着鸦羽掠过,惊起几片黑羽。
八荒倚在廊柱旁轻笑,指尖三枚泥丸同时上弦。
但见她手腕轻振,三道泥丸呈品字形疾射而出,精准击中三只寒鸦的翅根。
受伤的寒鸦扑棱着歪斜飞走,其余鸦群见状纷纷惊逃。
“我说满园子芳草绿树,怎么就咱们凝香居的院子里有老鸦,原是有人豢养的耳目,难怪咱们的信鸽总是有去无回,想必被这些小畜生给啄死了。”
提起这茬儿五福就不高兴:“你是不知道,大少爷那边借着咱们院里的老鸦闹腾过很多次,说什么主子是灾星转世,扫把星临门,听得我都想把他另一条腿给打折。”
八荒眼眸流转:“何必动气,使些好药,让他彻底瘫了就成。”
五福闻言,圆圆的眼睛眯缝成月牙儿。
二人将院子里的寒鸦都打发干净后,约莫半柱香后,呼扇着羽翅的信鸽就平安着陆了。
五福抱起鸽子亲了一口,紧忙将提前准备好的水和鸽粮喂了,又小心取出绑在鸽子脚踝上的信筒递给八荒。
八荒拿着信筒近了内间:“主子,宫里来信儿了。”
沈菀放下手中的书卷:“说了什么?”
八荒信手推开,却是怔住了:“……竟是一副药方子。”
翌日,天不亮,凝香居就传出消息,说是二姑娘高烧不退,进气不多,且满嘴胡话,像是要活不成了。
大清早,五福领着一干女使婆子,吃饱饭后就在院子里干嚎。
任谁听着、瞧着,都觉得二姑娘要死。
由于担心是恶疾或容易传染的时疫,沈家几位当家做主的‘人精’都不曾亲自来,各自打发来探听消息的仆从也都被五福一通哭嚎糊弄了过去。
谁承想还没到晌午,宫里就传出噩耗。
跑回来报信的小厮说太子爷上折子要立沈家女为妃,官家也不知怎地被触了逆鳞,只骂相爷贪婪无耻,竟然将主意打倒了储君的身上,而后盛怒之下,不仅打了相爷的板子,还要贬相爷的官。
沈老太听闻消息,直接撅了过去。
是以沈正安被马车接回来后,从内阁宰辅直接贬成了江州通判。
更令沈家人崩溃的是官家下旨,令沈正安携全家即日离京赴任!
一时沈府乌云盖顶。
沈老夫人缓过劲儿后,彻底绷不住了,直接将沈家所有待字闺中且稍有姿色的小姐都叫到了前院。
好一通大发雷霆。
怒火消散后,这位‘老人精’势必要查出究竟是哪个狐媚子勾走太子爷的魂儿,在这个节骨眼上害沈家大祸临头。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马上要‘一命呜呼’的沈菀。
凝香居 后院
对外声称‘命不久矣’的沈二姑娘正红光满面的吃着麻辣水煮鱼。
“五福,加点辣椒,水煮鱼不辣怎么行?”
五福手起刀落,将小半盘辣椒倒入锅中,喜滋滋的欣赏着冒泡的美食。
八荒放下手里的碗筷,还是有点担心:“太子爷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上折子?还要立沈氏女为太子妃,这摆明了就是给他自己在添堵,不过,没想到最后倒霉的竟然是沈家。”
五福也跟着点头:“幸亏六哥有先见之明,否则主子您也得跪在前院挨老太太训斥。”
沈菀指尖轻叩案几,眸色沉静:“前儿兵部侍郎丁忧,户部侍郎因家丑去职,这两位皆是东宫臂膀。眼下这节骨眼上接连折损,除了咱们那位沈相爷,还有谁有这般手段。”
她唇角掠过一丝冷意:“想必是咱们沈相爷不甘没落,暗中又投了昭王。东宫若再不动作,岂非坐以待毙?”
五福抹去唇边汤汁,急声道:“要奴才说,太子爷也是记着主子恩情呢,当初您冒险接下陈镶那封密信,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如今他出手整治沈家,不正合了主子的心意?”
八荒闻言轻哂:“我看未必,若真是为主子好,上折子前为何不通个气?若不是六哥在宫里递回消息,主子怕是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卷进去。”
她撂下手中的吃食,意有所指的暗示沈菀:“施恩不报,与下毒何异?”
“好哇!”五福气得跺脚,“奴算是看明白了,这帮皇子没一个好东西。”
沈菀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储君之位,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若事事讲究情义二字……”
她顿了顿,喉间泛起些许苦涩:“那才真是蠢了。”
只是太子殿下,沈菀不求你知恩图报,却也没料到你会将我当作棋子,去牵制赵淮渊。
到底是天家无情。
**
沈家哭哭啼啼的闹腾了一整日,直至暮色四合才稍微消停。
月华初上时,赵淮渊高大魁伟的身影倏然出现在廊下,惊得檐下风灯都晃了三晃。
沈菀抬眸望去,一时晃神——窗外清辉如水,男人负手立在月华中,墨发玉冠,眉目如淬寒星,连广寒宫里的仙君怕是都要逊他三分风姿。
“江州的穷山恶水你能受得了?”
赵淮渊脑子很乱,说话的语气也不好,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全然失了平素杀伐果决的从容。
月光描摹着沈菀含笑的唇角,男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挽留住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留在本王身边…江南盐道、漠北商路,乃至东宫妃位——”他声音陡然低哑,微不可查的透出一丝乞求,“只要你要,我都会给。”
从当年任人欺辱的奚奴,到永夜峰上狠戾果决的教头,再到现在权倾朝野的九殿下……他一次次破茧重生,最终变得华贵无比,甚至连她都觉得有些高不可攀。
沈菀轻轻抚过袖口暗纹,心底泛起隐秘的骄傲。
权柄果真是男子最好的华服,将一枝扎手荆棘生生淬炼成了动人的绝色。
“多谢殿下厚爱,“沈菀回神,碾碎一片火红的花萼,用汁液染红指尖,说话都透着欢喜,“只是这京都于我,从来都是牢笼。如今好不容易盼到沈家倾颓,此后天高地阔,自有我和五福他们的自在日子。”
赵淮渊呼吸一滞。
她想走,且计划好了的,连那几个下人都在她未来的计划里,却唯独没有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慌,声音绷得发紧,“别再妄想自由,那本就不是你我该求的东西。”
夜风拂过,玉兰簌簌而落。
沈菀抬眸看他,月华流转,透着无限的耐心:“在殿下心里,我究竟是哪一种人?”
不等他回答,她已轻声接了下去:“淮渊,我知你不易。受困于仇恨,被缚于权斗,你需要的是一个同你一样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的同类。”
“很可惜,我始终都没能变成你期待的样子。我对权利的渴望,不过是想为身边人求一个安稳。”她顿了顿,“除此之外,与我而言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身边人?”赵淮渊终于失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是那个叫五福的丫头?还是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凭什么他们都能得你庇护。”
他嗓音嘶哑,眼底泛起赤红:“那我呢?沈菀,为什么随随便便一个人,都比我重要?”
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连指尖都在发颤。在她人生的每一步筹谋里,都不曾为他留过位置。
沈菀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头泛起细密的疼,以至于此刻在说任何花言巧语,都显得尤为无耻。
曾几何时,他们有过并肩而立的机会,可机会总是转瞬即逝……
“奚奴……或者,我该叫你淮渊?”沈菀的声音在夜色中漾开,轻得像一声叹息,“有时候,连我也分不清,你究竟是谁。”
她侧过身,目光如水落在他身上,唇边衔着一缕似有还无的笑。
“在最初的时候,远比你知道的更早之前,我常常将那段时间想象为上辈子——我曾对你倾心不已。即便明知你不是善类,不是良配,可你还是任由你放肆的、霸道的闯进我命里。”
赵淮渊静立原地,呼吸微窒。
他从未听她这样剖白过。
从前的沈菀,要么沉默,要么讥诮,从不曾像今夜这般,将心门推开一道缝隙,任旧日情愫缓缓流淌。
“你真心待我,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但你是真心的。”
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我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想要不管不顾,陪你轰轰烈烈地走一程。”
她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
“可每当我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你总会用你的方式,将我那点荒唐念头击得粉碎。”
她轻轻摇头,笑意里掺了几分自嘲:“即便如此,我依然不得不承认——赵淮渊,我曾那样真切地爱过你。甚至笃定,此生此世,再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任何一个人。”
“爱”这个字,从她唇间落下,轻如飞絮,却重重砸在赵淮渊心上。
他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字眼,竟被她如此平静地道出。
“可那又怎样呢?”她抬眼望他,目光清冽如泉,“人活着,不单为自己。我走过的路、经历的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多。爱意再深,也填不满现实的沟壑……我早已过了靠爱情维系生命的心境。”
她向前一步,衣袖拂过晚风,声音温柔而决绝:“赵淮渊,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赵淮渊闻言,如坠冰窟。
他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如此残忍?在说出如此动人的甜言蜜语后,又瞬间将他丢入地狱。
她的话语越是冷静释然,就越显得他此刻的恐慌与不甘,多么可笑,又可悲。
其实,沈菀知道赵淮渊今夜会来。
东宫这一招看似针对沈家,实则剑指她身后的赵淮渊——这个令东宫如鲠在喉的九皇子。
她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东宫的算盘注定要落空了。
赵淮渊这样的男人,字典里从来没有‘选择’二字。
他绝不会就此放弃权势,安心跟沈菀离京,就此远走天涯。
他要的,从来都是全部,一样都不会放手。
怪物的逻辑,野兽的执拗。
男人站在阴影里,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紧锁着她。
沈菀终是没等到赵淮渊说——愿意随她就此远走高飞。
她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挫败转身离去。
赵淮渊望着沈菀渐行渐远的背影,惊觉若干年前,还是在永夜峰的时候,他捉到过很多半山腰上喜食桑果的鸟雀。
他始终记得,那些鸟雀日复一日的在山巅翕动着羽翼,直到攒够了力量,此一去,便是万里苍穹,永不相见。
此刻沈菀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些义无反顾的飞鸟重叠在一起。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失去权势更甚,比放弃复仇更烈。
“菀菀——”他几乎慌乱的祈求着,“若这京都没了你,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那么近,又那么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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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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