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BGM：《冷冷的手》——李秉佑】
2008年由于她爷的决策失误，让九十年代整个村镇唯一的十万元以上的人家，赔的光光。那时黎荔还在家附近上小学，她没有什么富贵贫穷的概念，只觉得每天照常吃饱饭穿暖衣，一块两块的零花钱照常给。
那段时间她每天中午放学回家，吃的都是拌白菜鸡蛋羹，要不就是面汤土豆丝，黎荔觉得她妈做的很好吃，这样简单的饭食连着吃了大半年。黎荔一点不挑，后面她家经济变好的时候，她妈不爱做饭，她就说：“妈，你随便整碗面汤吧。”
其中有那么一两年，李茹丹和她说：“现在家里没什么钱，今年过年就不买新衣服了，行不行女儿？”黎荔丝毫不生气，白天和同学玩，晚上回家她妈陪她打扑克，看家有儿女，日子过的简单快乐。
唯一忧愁的地方就是，无休止的父母争吵。父怒母哭子惊，这是每隔两天都要上演的戏码，这也是黎庭小时候每天都要看的戏码。那段时间黎荔极其讨厌她爸爸，抽风式的掀桌子、莫名其妙的呲哒她，让她无法继续与黎庭在同一个房间内，她会感到惊恐、窒息、颤栗，浑身不舒服。
每次争吵摔东西过后，黎荔的惊恐还未平息，眼泪也未擦干，就要懂事地给他们收拾地上的残骸，然后再带着持续不断的恐惧和未停止的眼泪睡去。
与她儿时平行的同样一段时间，她爸爸很恨她的爷爷。
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那时候，黎荔想让他们离婚，她果断跟李茹丹。
那时候，她大姑也想让她爸妈离婚，甚至替他们写了一封信。
到底什么样的家庭，会让他们的孩子，这样想，这样做。
不是家庭富有就会幸福，不健全的爱、不稳定的爱和没有爱，才会让人不幸福，这样的不幸福会深深刻在人类的基因里，像诅咒一样一代代传下去，直到上天大发慈悲，直到家里有一个人成为祭品献祭。
黎庭而立之年的除夕，手里只剩三千，要养活一家四口要过年，穷的黎庭吃不下饭。买完过冬的煤，便所剩无几，那个年都是借钱过的。她奶奶哭着四处到娘家借钱给自己的儿子，于是她爸开始了一场赌博，运气还算好。
黎庭拿着所有借的钱，自己和李茹丹开了一个厂子。那时候黎庭压力大到饭不能食、夜不能寐。她妈半夜起来，哭着握住自己丈夫的手说：“压力别这么大，一点一点来，能行就行，不行拉倒，钱我们早晚能还上。”
从那之后，她家开始慢慢好起来。有一次黎荔跟她妈说她爸的不好，她妈很生气，拿出一张照片给她看。黎庭满身是灰尘，她妈说，她爸为了省钱，自己钻进有三四层楼那么高的机器里修理里面的零件，外面的人关掉电闸，还是心惊胆战，就怕里面的人出现意外。
可黎荔还是怪他。
多年后，黎庭一如当初，不，更甚。他每天只吃一顿，要么整天吃点面包喝水抽烟度日。以前发福的肚子，身高175CM成年的男性如今瘦到，他的衣服，成年的黎荔完全可以穿。这次不是因为穷，是那个人不在身边了。爱妻者风生水起，亡妻呢？
黎荔后来总说：“我那时候烦你，是因为你老生气，对我妈不好。”
黎庭却说：“我爱你妈比你妈爱我多一点。”
黎荔不信，她觉得都是因为失去了才珍惜的，如果经过这一遭李茹丹还活着，说不定她爸会真的好好珍惜。
家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先例，她的爷爷奶奶依旧如此。直到，她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谁都不认识，也不会说话，她爷爷开始怕了，开始握着她的手哄着她，喂她吃饭。过年的时候，喝酒，吃饭，亲人都在，他哭了。黎荔铁心一般看着一切，她知道这不是她奶奶要的爱情，就算是爱情，她奶奶也感受不到了。
黎荔从记事起，她的爷爷奶奶就已经分屋住，有时候一个月不说一句话。一个去说话，一个当没听见。一个气到发疯，一个冷漠对抗。一个越来越疯，一个越来越厌恶。那个年代，如此不相爱的人，都可以结婚生子，相守到最后一刻，对自己狠到这种地步。
黎荔看着只知道张嘴吃饭的奶奶，哭了，她想，她奶奶才是被这个家吃干抹净了吧。如果看到未来，她奶奶还会执意要选择她爷爷吗？都怪她自己当时的选择。
只有真的到了濒临死亡，无法挽救的那一刻，人才开始悔悟，留下深情的泪水，可有什么用呢？就像历史发生了无数次同样的事情，现在发生了，还是无法避免，一次次重复跳下去，真是令人可悲可恨的人性。
黎荔无数次想，人为什么失去了才开始后悔、珍惜、深情呢？当初的冷暴力、恶言相向是真的，失去后的悔恨也是真的。
或许，只有真的失去、真的无法逆转，才会刺痛他的心，一直一直痛，所以悔恨才这样持久深刻……
最后，黎庭也后悔了，宁愿离婚。
————
赵孟頫所写的永福禅寺，黄色墙壁上李叔同写的百福庄严，乾隆题字的福田花语，又被誉为钱塘第一福地。这么多的福气，黎荔心里没有一点喜气。
那门的后门，又是另一番天地，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黄墙黑瓦，菩萨两侧总有金刚，拱桥两侧总有几棵长的恰好的树。旁边有一家店，看起来里面有很多人。
黎荔到地藏王菩萨前跪拜，祈求着不属于这人世的缥缈。地藏经说，赞叹瞻礼，可得二十八种利益。但到底要念多少遍，攒够多少次二十八种利益才能换来一次得偿所愿。
遗憾的不是失去，而是没得及好好告别。可是好好告别又能怎么样，黎荔要的不是告别啊，是她在，活着，可以看见她的面容，听见她的声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地藏经里写了婆罗门女和光目救母的故事，黎荔知道她的母亲应该没有进入地狱道。
她梦到过，她带着她从一条黑不见五指的险路中逃离出来，碰见了她家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看不见面容，但穿着与佛像一样的白色衣服。菩萨指着站在黎荔后面的她，说：“你跟我来。”又指着黎荔说：“你走吧。”随后黎荔醒来，异常的清醒，凌晨三点多，梦里的一切都记得，她就是相信这是真的。
地藏菩萨会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可度百千万亿人。黎荔没有入地狱救母，但或许，她家的菩萨真的来度她妈妈了。
黎荔坚信，李茹丹没有进入地狱，而是在菩萨门下修行，不再为人。可终究是悲痛遗憾的，不知前世如何，但今生只有十八年的缘分，还有下一次吗？这世再见的话，是不是像苏轼的诗中所言，【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到时她还是华发，自己却是【尘满面鬓微霜】了。
黎荔求过，每一次都在求，她对菩萨说，【要么下辈子还做母女，要么今生投胎来做我的女儿】。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为人的好，去做神仙吧。
或许，这些都不会存在，在某一瞬戛然而止。
黎荔起身后，不见周适的身影，她发消息给周适。
【人呢？】
没一会儿，周适从旁边的店里走出来，递给她一个东西。
“手串？”
“对，送你的。叫什么金丝南瓜，寓意幸福美满。”
黎荔双手接过来，仔细看，上面真有各种颜色的小南瓜，她嘴角不自觉的慢慢升起。
“呀，还真是小南瓜，下面还是一个小葫芦呢。”
周适看黎荔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还满意吧！”
“嗯……这个多少钱，我转给你。”
周适听后战术性后撤一步，“啧，送你的，不贵。”
“那你买了吗？”
“我没买，我一男的，带这个干嘛！”
黎荔听后拉着周适的胳膊冲进店里，“你挑一个，我也送你。”
周适并没有因此开心，而是心里有些冷，严肃问道：“你是因为我送你，然后还我一个，还是真心想送给我。如果是前者，完全没必要……”
“如果是后者呢？”黎荔抢先打断。
周适不太相信。
黎荔继续说：“你比我勇敢，只有你先主动了，我才会行动。所以我是想送你的，讨个好彩头，就是害怕让人觉得不好。”
“这还差不多，没人觉得不好”，周适略显傲娇，笑的嘴角升到颧骨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让你破费了。”
周适倒是诚实，手上已经扒拉好几个了。
“你就不破费了？挑一个吧，图个吉利。”
周适本来确实没想买的，觉得这更适合女孩子戴，自己没那么多讲究，平时训练也顾不上这些。但是她送，又是另一番含义，独自暗爽。
最后周适只选了一条最便宜的上岸手绳。
“就这个了！”
黎荔有点恨铁不成钢，拿下他手里的手绳放回去，果断拒绝：“再重选一个。”
周适颇为不乐意，“咋了，我喜欢最重要，我就觉得这个好，别的太花花了，这个我平时训练比赛也能戴。”
黎荔不动，站在原地闷头继续给他挑一个合适的。周适倒是自顾自的走到收银台处，笑眯眯的冲她招手，黎荔只好作罢。
两人走走停停，戴上各自为彼此买的手绳。
黎荔看到永福寺里还有腊梅花，可惜现在还不是冬天。
“这的冬天肯定也很好看吧，杭州会不会下雪？”
周适陪着她看还没有经过一番寒彻骨的腊梅，说道：“会，断桥残雪。”
“好看吗？”
周适转头对她说：“想知道啊？”
黎荔点头，满目皆是期待和诚恳。
“冬天的时候再来一次不就知道了。”
“冬天啊……”
周适说：“你要是愿意，我倒是心甘情愿，只要有时间，乐意奉陪。”
黎荔没回答他，低头一笑。冬天啊，有点太遥远了……
周适，也没有非要一个答案。
这山上的树木太多了，像天上的星星数不过来，估计子子孙孙蔓延了全山，又招来了多少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生灵在此安家。但这么多的树木里，没有北方的杨树。
“南方好像没有杨树，这里也没有。”
两人坐在一座小石桥上，看着下面流水里游动的锦鲤。周适用手擦了擦汗，说：“北方多一些，你家不就有吗？”
黎荔看着前面的枫树，说：“是，我家有。我家后院有好几棵大杨树，我爸妈结婚的那年一起种的。我记忆里，那几棵大杨树，长的特别高，一到夏天，夜里很安静，风吹过的时候，都能听见沙沙的声音。树下有很多杂草，我当时总能看见刺猬，还有蛇，它脖子立起来看我，我汗毛一下子就立起来，吓得我往家里跑。不过秋天我也被树上的洋辣子蜇过，但深秋的时候，老杨树叶的梗被我们小孩儿当宝贝似的，互相比赛，看谁的叶梗更有韧劲。最后，为了扩大院子的地方，家里人给砍了。从那之后，看不到刺猬，看不到蛇皮，也看不到毛毛虫。几年后，她也离开了。”
当时给它们生命的人又毫不犹豫的砍掉它们。它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是被这种可有可无的原因抛弃，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随便因为一个原因就杀死了生灵。不仅否定了他们当时的祈愿与祝福，还抹杀了他和它们互相陪伴这些年的岁月。这些不会说话的、没有表情的生灵，早已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这些生灵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这么些年，护着他们的子孙，最后还是败给了贪婪的人性。
“我爸从那之后，开始吃素念佛，我家菩萨旁边放着他们的相册。他想和她有来世，想下一辈子再续前缘，想下一辈子在遇见的时候，自己能不让她和自己遭这么多罪，想一遇见的时候就能给她一个富足美好的生活。但其实，人都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才知道什么叫只道当时是寻常。”
周适双手撑在石桥上，向黎荔证明说：“我不会啊，我肯定会好好珍惜的。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啊，先把今生过好再说吧。”
“你现在是这么说，到时候过上日子，吵架就不会这么想了。”
周适秒变不嘻嘻，不乐意道：“你怎么知道我就那样！”
黎荔敏感地察觉出气氛有一丝不对，眼神里透露出讨好，解释着：“我……我开玩笑的。”
周适发现自己的心意有点明显，用手蹭蹭鼻子，看着前面的枫树，委屈巴巴的说：“被冤枉的是我，怎么你还委屈上了。”
黎荔不说话，不是委屈，是觉得唐突冒犯。
周适说：“反正要是吵架的话，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错，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包容嘛。”
“喔”，黎荔都惊呆了，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爱情观，突然就羡慕他以后的女朋友了，“这么有担当？”
“那必须啊，男人，可以没有能力，但必须有责任和担当。”说着，又看向黎荔补充一句，“不过我还是有能力的啊，哈哈哈哈。”
两人歇息过后，奔向灵隐寺。
途中周适问她：“叔叔，是怎么给你讲梁红玉和韩世忠的。”
“你还记着呢？”
“当然了，我是很认真听你讲话的，不要低估我。”
“呵呵”，黎荔笑了笑，心底发甜，随后说道：“嗯……韩世忠擒住方腊后，在一场庆功宴上看见了梁红玉，当时的梁红玉是一名官妓。韩世忠的上司抢了他的功劳，很郁闷，只能借酒消愁，可能还有点耍酒疯。梁红玉去陪酒，看到他的时候，好像看到一只老虎爬在地上，再一看，是韩世忠。”
听到这，周适笑出声：“这么说，梁红玉还会相面呢。”
“那谁知道呢，梁红玉本来就是武将家出身，她后来打仗都那么厉害，小时候肯定看过很多书。”
周适不反驳，应和着：“嗯，你说的有道理，继续说。”
黎荔被周适一打断，重新续上要思考一下，随后说：“然后彼此在互相了解后，心生爱意。一个将军一个官妓，一起并肩作战，黄天荡里击鼓退金兵，八千宋军破十万金军。可最后呢，梁红玉被金兀术砍去首级、分尸，韩世忠抑郁而终。”
周适听完后频频点头，然后对黎荔说：“你想不想听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我不知道，那你讲讲。”黎荔以为这个就是史实，她爸说啥她信啥，不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
“梁红玉的结局没有那么惨。刚刚我们在飞来峰那边经过一个翠微亭，就是他们建的。岳飞被陷害后，韩世忠去硬刚秦桧，不过也没啥用。自己被解了兵权，也不想干了，其实干不干也没啥意思，说不定哪天自己也是那个下场。赢了上面不乐意，输了过不去百姓和自己这关。然后他俩就在西湖这边隐居，养养花，种种草，也挺好，两人一起老死的。那个亭子，我估计韩世忠也是在家越想越气，就在上面建了这个亭子，纪念他的鹏举兄，也可能膈应膈应他们。哈哈哈……”
黎荔听的认真，也被周适的猜想幽默到，笑了笑问道：“为什么叫翠微亭？是因为池州翠微亭这首诗？”
“是吧。”
黎荔听完后，若有所思，“嗯，这个版本好，我喜欢这个结局。”
但周适却有些反常，“好是好，但韩世忠可能不那么想……”
“为什么？”
“一个征战过的将军，还知道自己有能力，他就这样看自己国家这样，不可能想冷眼旁观，在家指定坐立难安，说不定跟她老婆在背后蛐蛐呢。但是很多时候，一些外在因素太多了，根本不能自由做自己。”
西子湖边，骑驴归去，这样的结局怎么会是一个满腔抱负的英雄想要的安逸呢？山河满目疮痍，到处都经过了铁蹄的践踏，老弱妇孺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个将军怎么会甘心？
黎荔歪着头，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
“所以，你这是英雄惜英雄吗？”
周适听后笑了出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垂眸小声说：“我又不是英雄。”
“你为国争光，还不是英雄，不要这么严苛。”
周适始终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去年那个比赛……爆冷出局了。”
黎荔情绪激动起来，“那咋了！谁也不是常胜将军啊，谁能总考第一总得冠军？他们那么能耐那么能说，他们怎么不去打！哦，赢了欢呼，输了就骂，落井下石也没这么快好不好！”
“你这是……在为我抱不平吗？”
“不可以吗？”黎荔想到当时网上一大片骂周适的话，不堪入目，一时沉浸在愤恨当中，误伤当事人。
周适欣慰一笑，“当然可以了。”
“气死我了。我真是不懂，都是为国征战的人，你们只会比我们这些观众、这些没参加比赛的人更想赢，更想得冠军。我们说什么看的有压力，你们现在赛场上，压力比我们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日日夜夜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还有伤病，都是你们自己在承受。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评判！”
黎荔说着，便闻到香火的味道，用鼻子嗅了嗅，手一摊，继续说：“怎么有种上香的味道，你看吧，神仙都显灵了，站在你这边。”
黎荔一通暴击，周适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当时只是有些触人生情，没想到换来这么大的鼓舞和心里话。
周适知道，不是什么神仙显灵，是灵隐寺的香火太旺盛，飘到他们这边来了。但他还是会按黎荔的思路说：“你是有多诚心，把神仙都招来了。”望向爱人的眼睛藏不住，得意的发亮，“这么向着我！”
“我……对啊，很诚心”，莫名其妙，周适凭一己之力，让黎荔撤回一个诚意满满的安慰。
黎荔转过身自己向前走去，周适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发笑，得意往后撩了下自己的头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悸动。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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