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怒之余,李芷恬终是在那稀薄的记忆里翻找出来,上一世王麟也寄过一封这样的信,信中一面恭喜她要定亲了,一面又阴阳怪气嘲讽她,说他才离京不到一年,她怎就恨嫁的马上要将自己嫁出去。俗话说三羊开泰,是否考虑再退第三次亲。
当时她也气得不轻,转手将信烧了。
平息了半刻,见清荷捡了信正在找火烛,那火折子给她从角落里翻出来,吹了好半天才吹出零星几点火星子,她又道:“拿给我。”
清荷愣了一刻才明白过来,将信递回去,以为她要扬手撕了,却见她嘴角噙着冷笑,又将信仔仔细细折好。
观她的神情,清荷担心王公子可能要遭殃。
李芷恬视线一扫,见同时送来的紫檀木盒子。上一世,因为王麟嘲讽她退亲,她气得盒子都没打开,与信一起丢进了火盆里。
本以为又是拿来气她的玩意,谁知打开一看,竟是一对彩色抱福娃娃陶俑,长得喜气洋洋,憨态可掬。
若是前世,她见了应当是会开心,现下看着只觉糟心。
怎的,真当她是那不知事的孩童,打完一掌再给一颗甜枣?
“啪”的一声,她将木盒盖上,丢给清荷。
“将它收起来,待退了亲,与那庚帖一起烧了。”
她收下这份好意,一起祭奠那即将毁掉的第三桩亲事。
随即又吩咐道:“去隔壁顺义访王家打听一下,王麟什么时候回京。”
她得好好迎接一下她这个从小到大的冤家。
……
论起她与王麟的孽缘,还得从小时候谈起。
东朝由于世家的权势过大,圣人为巩固皇权,刚登基便下诏要求一等以上世家家主嫡系入驻京城,借此削弱其与母家的联系。琅琊王氏家主因年事已高,身体抱恙,圣上特许可以不奉诏入京,驻留沂州。
王家为表忠心,将家里最疼爱的嫡次子王麟送入京城。王李两家关系交好,便托付给李家入李氏族学读书。王麟大她三岁,因儿时被送京为“质”,性格变得乖戾。
她第一次见王麟时,才刚满五岁,正是无法无天,弄鬼掉猴的年纪。
那日,她提着从二哥那软磨硬泡讨来的小黄鹂鸟,在族学给小伙伴们显摆,王麟便是在此时被武夫子领了进来。甫一见他,李芷恬不禁感叹,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如此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莫说男子,便在女孩子中,都鲜少有这般漂亮容貌。
李芷恬从小便喜爱美丽的事物,顿时心生好感。她上前与他凑趣,却换来了他一个冷眼,附赠一声冷斥。
她自小众星捧月,何时受过如此冷眼,顿时心中美丽影子被敲碎,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人真讨厌。
她故意将族学的伙伴都招到她身边,一起赏玩她那鸟儿,王麟便被冷落在夫子身旁,孤零零的,无人问津。
武夫子见场面尴尬,想安抚他两句,却见他神色淡淡,面无表情盯着那笼子里的黄鹂鸟。
恰巧那日上的是射箭课,李氏族学授课不分男女,男儿需学的科目,女子也需略懂。
众人前往校场练习射箭,李芷恬便将她那鸟儿挂在不远处的一颗榕树上。
待一轮练习过后,武夫子考虑着,王麟以后长年在族中求学,希望他能与众人处好关系,便单拎了他出来指导,让其余众人一起旁看。
王麟不吭声,只拿起弓,双脚站立与肩同宽,左手执弓右手拉弦,姿势极为标准英武,然而射出去的箭却脱靶而飞,相去甚远。
小伙伴们一片嘘声,王麟只当未闻,又拿起一箭,弓弦拉满,静静对着靶心。
然而第二箭又射偏了。
待他搭上第支三箭时,众人已不抱期待,有好心的,在旁小声为他鼓励。
羽箭射出时,仍未奔向箭靶,却转而直直向那鸟笼飞去。只听“啪”的一声,鸟笼落地,摔的七零八落,那鸟儿得了自由,头也不回的一个猛子扎入天际。
李芷恬目瞪口呆。
耳边传来王麟冷冷的道歉声:“抱歉,学艺不精,射歪了。”
因着前两只飞偏的箭,加上他年岁较小,众人只当他是无心之失,一半安慰李芷恬,一半安慰王麟。李芷恬怔怔与他对视,捕捉到他那清冷眼眸中藏着的一抹恶意,瞬间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自此,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从此以后,每每二人在族学碰面,今日不是你丢了砚台,明日便是我断了笔头,从未有过一日安宁。
在她印象中,两人似乎从未心平气和的好好说过一句话。
前世两人断交前,曾爆发过几次争吵,最后一次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她当即发誓从此再不见他。
是为什么争吵?
李芷恬记起来了,前世因为定亲,王麟每每约她相见,便是讥讽梁勋,道她这桩婚事差强人意,连带着将她也一起埋汰,她如何能忍?见了几次之后,便再也不理会他。
耳边突然传来女子呼叫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此时她正坐在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太和楼内,今日是王麟归京的日子,未曾料到他这么快回京,便计划着与她这位好友“叙叙旧”。
三楼大厅内人声嘈杂,邻桌两个年轻姑娘,身着绫罗绸缎,头上钗环琳琅,应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们伏在窗案上,兴奋的盯着楼下,身着绿裙的姑娘指着下方:“看呐,那便是王家的车辇。”
旁边身着黄色胡服的姑娘感叹道:“不愧是五姓望族,出行排场都这么隆重。”
绿衣姑娘急切道:“你可找到王二公子?”
黄衣女子遗憾道:“人家是世家贵公子,应当是在车里坐着的。”
绿衣女子叹息一声,又不着边际的扼腕道:“你说……王二公子身份这么贵重的人,怎么就配了个周家的娃娃亲,那周家不过一个三流世家,王夫人是如何想的。”
黄衣女子也痛心疾首道:“听我阿耶说,是周家家里养了个名医,曾经救过王老太爷一命,如今还在帮王老太爷调养身子,王家感恩就定下了娃娃亲,论到两家正当龄的子嗣,周家就点了王二公子。”
绿衣姑娘“啧”了一声,眼里满是不屑:“岂不是挟恩图报吗。”
黄衣女子很是赞同,转而又甩了甩手中帕子,调笑道:“得了,就算王二公子没有娃娃亲,谁敢嫁‘小阎王’啊,咱们远远欣赏他的脸就好。”
李芷恬暗自点头,不说王麟那个臭脾气了,就平日里他对人笑着时,眼里却泛着冷,脸色冷的时候,眼里又藏着厉,谁家姑娘能受得了。
白瞎了那副好相貌。
儿时王麟的脾气还不至于这般喜怒无常,若说为何变成这样,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她与王麟因夫子考教的答案意见不合,在学堂上争执不休,吵到激烈处,她一把抓过夫子的书砸到王麟那冷怒的脸上,王麟强压怒火,抬手将她辛苦一夜写完的功课给撕了,两人顿时闹将起来,把夫子气晕在学堂。
阿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这两人,一个可怜一个可爱,他都舍不得动手打骂,于是罚了两人禁足。
恰逢当日是上元日,晚间她带了几个仆从偷跑出去看灯会,行到人群热闹处,又碰上了同样偷摸出门游玩的王麟。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就灯谜一事又对上了,你抢我的花灯,我解你的字谜,一路争执而下,从街头挤到街尾,待回神时,两人的仆从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散了。
眼看着天色渐暗,二人又不识路,王麟便寻旁边一对平民夫妻问路,因是偷溜出府,刻意隐瞒身份,只问城中太和楼如何去。
那夫妻长相淳朴,面色灰暗,是常年走街串巷劳作之人。许是没有见过长相如此精致的两个孩童,将他们盯了许久才和善的表示,他们常年帮太和楼运送蔬果,很是熟悉,可领着他们两一起前往。
两人跟着一路七拐八绕,待走到一处暗巷发觉不对时,已被捂住口鼻晕了过去。
等李芷恬醒来时,发现她正坐在一辆简朴的马车内,双手双脚皆被麻绳捆住,动弹不得。
她转头看到同样被绑住的王麟,许是男子,捆得比她更结实。见他早已醒来,正要开口,王麟眼神示意,让她不要出声。
他听了听动静,确定二人在车外交谈,没有发现他们已醒来后,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听了几句,那二人是人贩子,要将你我卖到江南去。”
李芷恬睁大了眼,见他肯定的点点头,才接受了他们被拐卖的事实。
又听他自责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找他们问路。”
李芷恬惊讶,惊讶从小到大,她第一次听见王麟道歉,随后又白了他一眼:“这个关头还道什么歉。”
王麟似乎没有听见,埋在阴影中,没有言语。
李芷恬将马车观察了一番,确定是一个不打眼的灰色篷布马车,篷布不太厚,只能遮挡简单的风雨,那两个人贩子为了掩盖行径,在她们身前堆了不少棉麻布料。
隐隐的,她能听见车外夜枭的“咕咕”声,应是已出了京城,再看夜色深浓,当是离出城不算太远。
她用手肘碰了碰王麟,王麟静静看向他,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那张死人脸,只是此时面色跟那死人愈发相像了。
她凑到他耳边,王麟下意识要躲,只是避无可避,耳侧听见她裹着气音小声道:“我的裙角有隐兜,你将隐兜里的那个羊皮裹着的刀片拿出来。”
王麟睁大了眼睛看向她,夜色中,她双眼璀璨好似装满了星华,在昏暗的车厢中熠熠生辉。
也只惊讶了一瞬,他便低头摸向她裙脚,因为双手被缚,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羊皮袋子拿出。李芷恬拿过袋子,示意他抽出刀片,只见内里藏着一叶极薄的巴掌长的刀片,两指宽,在夜色中散发着冰冷的青光。
李芷恬得意向他笑,王麟低眉,捏着刀片先将她手脚的绳子割断,待她自由了,她拿过刀片将王麟也解放出来。
“车外那两人怎么办?”马车外,那两人因为车内两个“极品货色”,高兴的讨论该索要多少赏银。
李芷恬一边忙碌着,一边不屑道:“你我才多大能耐,只要我回了府,他们就没有好下场。”
说着,拿着刀片对着马车后背的篷布比划了一番,随即找准位置轻轻划下,划出刚好够他们钻出去的大小。
“你先跳。”李芷恬命令道:“动静小些,别让他们发觉。”
王麟原本要让她先走,手臂上却被她狠狠一掐:“快点!”王麟只得先钻了出去。
刚落地,便听见身后李芷恬也轻轻跳了下来。
两人跳下车后相视一笑,李芷恬环视了一圈周围景色,如今他们在郊外一条林间路上,周围是黑黢黢的密林。
李芷恬心念一转,拉着王麟跑了两步,停下丢下自己一只鞋子,又拉着王麟轻手轻脚走入密林中,朝着马车行去方向走了十几步,找到一块树木遮掩的巨石。她拉着王麟蹲在后头,透过遮挡的巨石,远远的还能瞧见路上情况。
王麟不解:“为何不跑。”
李芷恬今日白眼翻的够够的了,于是跟他耐心解释:“你傻啊,车上少了两个人,不一会他们就会发现重量不对,马上会追来,你我两只脚怎么跑得过他们四个蹄子的。等他们发现不对折返找我们时,我们再跟在他们后面,顺着车印回城。这样他们抓不到我们,我们回城的路也找到了。”
王麟恍然,闻言后却没有太多惊喜,只是抿着嘴,神情复杂的看着她。
果然,不多时,就见那马车急急回转,瞧见路上躺着的那只女子绣鞋后,更加速往京城方向追去。
待听不见马车声了,李芷恬才钻了出来,对王麟道:“走吧,咱们回家。”声音雀跃的仿佛两人不是在逃难。
王麟扭头不再看她。
行了半刻,王麟见她少了只鞋,行路愈发困难,忍了几息,忽然蹲下身来,对她道:“上来吧,我背你。”
李芷恬不过讶然一刻,便爬到他背上。
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王麟只觉身上的姑娘很轻,仿佛随意掂一掂就会飞下来,脚下走的愈发稳重。
夜晚的郊外树林只有月光照路,林间夜枭不时的叫嚷使这林子变得愈发寂静可怕,李芷恬心里有点恐惧——她想家了。
为了驱散心中惧意,开始没话找话的跟身前之人聊天:“你一个人在京城,会想阿耶阿娘吗?”
王家在京城也有个宅子,离李府不远,占了半个顺义坊。偌大个宅邸只有王麟一个主人。
王麟不语,李芷恬再接再厉,问出了心中多年的困惑:“我阿娘说,你小时候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公子,聪明伶俐又讨喜,可我见你的时候,跟那些半点沾不上边啊。”
王麟终是不耐,淡淡道:“若你一个人被丢在京城,你会高兴吗?”
李芷恬顿时不说话了,想了想,嗫嚅道:“可你阿耶阿娘,一定也是不忍心的……”
王麟脚步停了下来,耳畔夜枭的哀叫伴着蟋蟀的低鸣,将时间拉得绵长。李芷恬以为他不会理她时,又听他开口:“我今年过了贡试。”
“啊?”李芷恬不理解他为何提及这个,只能顺着道了句“恭喜”,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真厉害。”
王麟讽笑一声,继续前行,声音却低了下去:“连你也会跟我道一句‘恭喜’,可我阿耶只说了个‘好’字。”十四岁的贡士,满朝也抓不出几个来。
“这……”
“可我若闯祸了,阿耶便会跟我说上半个时辰。”
“……你确定是‘说’,不是‘骂’?”
李芷恬第一次听闻这种沟通方式,转念一想,茅塞顿开:“所以你才经常闯祸?”只为他阿耶能多跟他说几句话?
王麟又沉默下来。他曾是王家最疼爱的孩子,然而在将他送入京城那一刻,一切都变了。
李芷恬那会年纪小,家族和睦,在父母兄弟的疼爱中长大,她不懂其他家族内是怎么相处,但王麟的阿耶阿娘,显然跟她的不太一样。
许是因为两人正在逃难,许是觉得他这个样子委实可怜,她绞尽脑汁想了想,摒弃前嫌安慰道:“我不懂你阿耶,我只知道,我阿耶打我的时候是爱我的,骂我的时候是爱我的,哪怕不理我的时候也是爱我的,你阿耶也会打你骂你不理你,那他就不爱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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