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鸣住的地方偏远僻静,他到家时已经将近亥时,宅子里唯一的老伯过来为他开了门,对林鹿鸣使了个眼色。
林鹿鸣皱起眉头,厅里坐了一位不速之客。
男人穿一身深蓝色的道服,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却须发皆白,正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一盏纯白的灯。
“箕壬子,”林鹿鸣一字一顿地说,“你来干什么?”
“不娶!”墨千锋靠在成武侯府的软垫上,丝毫不留情面,“面都没见过娶个屁,没得商量。”
墨千锋半个时辰前突然被一纸诏书赐婚,对面还是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
高诚早有预料要在他这儿碰一鼻子灰,因此也不气恼,只是毕恭毕敬道:“皇上邀您进宫一叙。”
“政治联姻?”墨千锋诧异地问纪咸平,“怎么突然要联姻?是哪一国的?”
陈国建国不到十年,从内到外都不太平,突然来个政治联姻倒也说得通。只是墨千锋进宫前明明把那一纸诏书颠来倒去翻了好几回,愣是没看出来这是政治联姻——连对方姓甚名谁年芳多少都没看出来。
皇帝摇头:“是梁国的女子,若你能娶她,必定是利于陈国的大好事。”
梁国处在海外,与陈国交往不多,墨千锋皱眉:“陈国那么多大好男儿,为什么偏偏是我?”
历朝历代联姻首选皇子公侯,陈国几位皇子都还小,最大的太子仅有七岁。墨千锋既是功臣之后又是皇亲,联姻点人选到他头上本是可以理解的。
但问题是,墨千锋头上还杵着一个皇帝!纪咸平二十六岁正当壮年,完全可以把联姻对象全塞到后宫。仅从政治层面来说,一个皇妃无论得不得宠,都比成武侯正妻值钱的。
“皇上,这个没必要让我来吧,”墨千锋干笑几声,“妃位我记得还空着几个?”
“对方要求能当正妻。”皇帝说。
墨千锋不置可否,只说:“凉人前些日子又入侵了眉州关口。”
“收起你那套国之不存何以家为的道理,”纪咸平说,“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无非是怕重蹈你父母的覆辙。可难道你还打算一辈子都不成亲?”
当年元和长公主不顾高祖反对,一意孤行要嫁给大她十二岁的老成武侯。后来成武侯战死,元和不过二十三岁而已。
墨千锋说:“国步正艰,我已经上了折子要求去西南带兵。男女之事……原想着过几年稍微太平的时候再说。”他犹豫一会道,“不过若要做正妻,联姻人选的确我最合适。”
纪咸平点头道:“委屈你了。之后你去西南,她留在京城,只顶一个正妻的名头而已。”
皇帝的潜台词是如果你不喜欢,只要不闹成休妻这样的大事,私底下爱怎么玩怎么玩。
墨千锋则完全没有在意,对当时的他而言,联姻只是一个不需要投注个人感情的政治事件。既然是政治事件,那么只要按照礼制成了亲,便不需要考虑对方在想什么。
例如会不会因为自己战死在西南悲痛欲绝、会不会因为长期守活寡寂寞难耐……墨千锋撒手把所有事宜都给了皇上和礼部,自己专心投入到西南军务上。而没有去想一向与陈国交往甚少的梁国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联姻。
以至于……直到成亲那一天才发现整件事的诡异之处,根本都不是什么狗屁联姻。
墨千锋醒来,揉揉自己的脖子,“嘶”了一声。前一天好像有点落枕,最近大概是被催婚催得太多,居然开始做有关七年前大婚的梦。
沈永昌说的真是没错,元和长公主不会善罢干休。她一个月内快马加鞭前前后后来了五封信。有直接呈递皇上的,也有给墨千锋的。
前者大意基本是请求皇上给墨千锋安排婚事,无论高矮胖瘦只要家世清白的女子就行。后者就要私人得多,洋洋洒洒一大篇,从自己丧夫后的不易写到对未来有了儿媳妇生活的憧憬,极其煽情,读来令人颇为感动,只觉得要是不娶亲就对不起周家列祖列宗。
不过墨千锋没怎么读,匆匆瞥了几眼便扔在一旁。
随着西南的凉人夏天被陈国大军击溃,这场长达六年的拉锯战终于结束。算一算日子,大凉国的使臣近几日就会到达京城。
墨千锋回来后接手了禁军,遥领十六卫,为了京城的布防忙得不可开交。连参林鹿鸣的折子都没写几封,昨日又得到消息,凉人的领队居然还是故人。
墨千锋起身后没多久,沈永昌也匆匆忙忙赶到。
沈永昌进门第一句话:“凉人使臣为首的是白冉!”
“我已经知道了。”墨千锋一手托着脖子,“昨天刚送来的消息,送消息那军校跟我念叨了老半天。”
白冉,墨千锋最熟悉的凉人之一。这个人其实是个文臣,后期凉国的武官死的死伤的伤,白冉不得已临危受命,两眼一抹黑开始带兵。
但也正是白冉又带着大凉国多撑了一年半。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精,还会一些西南独有的巫邪玩意,当年墨千锋没少在这方面吃苦头。缺点是过于谨小慎微,凉国的最终战败有一部分便归因于此。
但白冉这个人……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使臣往来,墨千锋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白冉。
“箕壬子向皇上提议,在凉国使臣来之后与之一齐祭天,以昭陈国是天命所归,顺便向上天表示两国交好……”
“皇上同意了?”墨千锋扬眉,他巴不得白冉明天来后天走,祭天从选日子到斋戒没有一个月搞不下来。
“何止,”沈永昌说,“还愉悦地称赞箕壬子,说他真是为陈国国祚着想——将军你脖子怎么了?”
“估计昨晚落枕了。”墨千锋道。
“你要不要找温大人看看?”沈永昌小心翼翼地提议,“据说温大人妙手回春,医术了得……”
“滚!”墨千锋毫不犹豫道。
“不过将军,林鹿鸣上了个折子说现在国步方安,祭天太劳民伤财,劝皇上把用度减了一半。”沈永昌停止开玩笑,补充道。
“他顶着江湖骗子的名头,干着御史和太医的事,究竟是怎么当上国师的?”墨千锋皱眉。青楼那天之后,他又参过林鹿鸣几回,却发现这个人和自己想象中比起来……过于安分了点。
皇帝身边的和尚道士,箕壬子天天求道炼丹,其他人也多多少少爱出馊主意。唯独林鹿鸣,每天进宫点卯一样,逛一圈就走,除了被皇上点名留下或是献药,其余情况绝不多留。
沈永昌猜测道:“因为治好了皇上的病吧?据说当时连箕壬子都极力推他当国师。”
“箕壬子强烈推荐……”墨千锋用指节敲击桌面,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想不出所以然,“不过林鹿鸣这次倒是省了我们的事,还省了一大笔钱,估计户部那群人现在也开心得很。”
“来就来吧,白冉此人不足为惧。”墨千锋无所谓道。
沈永昌脸色却不太好:“按照旧典,战败国来朝贡除了礼部,第二就该是咱们去应酬。”
“行,”墨千锋冷笑,“只要他别再宣扬他那套理论,我会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砍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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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冉从外表看来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却又没有中原士子的儒雅之气,硬要说,只能是像进京赶考又多年不中的没有精神的举子。
恰逢朝会,白冉作为使臣也来面圣。凉国在战场上被墨千锋打得落花流水,战场外又被强按着签了不知道多少不平等条约,但台面上大家还是“关系和睦”的友邦,除了白冉看向墨千锋等人的目光略显生硬之外,总体氛围一片和睦。以至于白冉最后还被兴致勃勃的纪咸平留了下来。
“听说你们凉人不食五谷?”
“西南多雨多涝,五谷不能生长,所以我们以白薯为主食,也有很多人喜爱外出捕猎。”
“哦?西南那么多树林也能够捕猎吗?”
“凉人捕猎与陛下捕猎不同,更喜欢穿梭在树林中,每个人都会爬树,还会以各种饰品当作伪装,使自己不被猎物发现。
“那你身上的纹身也算是伪装吗?”
墨千锋抱臂一语不发地看着白冉谦恭得体、风趣幽默地向纪咸平介绍凉国的风俗和轶事。
他脖子左侧有青绿色的纹身,或直或弯的线条向下延伸没入衣领,又从袖口流出在左手上蔓延:“哈哈哈是的,这是我们凉人的传统,上古时期的祖先的确靠这个来混淆踪迹。不过如今只是一项传统,成亲前由父母纹一半,之后妻子纹剩下一半。”
纪咸平饶有兴致:“你看起来可不像是还未娶妻的年纪。”
“臣今年三十六岁,的确尚未娶妻。”
“这是为何?难道是因为没有属意之人?若是看上了中原女子,白冉你也可以带一个回去。”
白冉叹气:“是因为臣天生不适宜娶妻。”
“可有什么说法?”纪咸平好奇。
墨千锋额角一跳,只见白冉恭恭敬敬道:“因为臣天命克妻,出生时族中祭司观星位预言臣妻星失令,未来克妻损子。年少时曾与一少女订婚,没过多久那少女便大病一场,臣取消了婚约后才得以痊愈。”
“朕早听闻有此类天官命格之事,如今竟是能亲眼得一见。”纪咸平惊叹道,“朕认识几位得道高人,待朕把他们叫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白冉摇头:“谢陛下关爱,只是我这是天生的命格,无法改变。不过我一向以为陈国才……”
“咳,”墨千锋咳了一下打断白冉,“白大人千里跋涉前来中原,必定劳累,若是有水土不服之类的可以提出来,我们也好去解决。”
白冉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多谢镇远大将军关心。”
“墨千锋不是很喜欢谈论这些东西,”纪咸平看得明白,“不过白冉你下去可得和朕的国师好好叙叙啊。”
“那是自然。”白冉勾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墨千锋看着莫明心里一惊。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白冉慢悠悠说道:“只是我不能理解,大将军明明是受益最大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会对此不喜呢?”
“白冉,”墨千锋直呼对方名讳,丝毫不与他客气,厉声道,“你那套歪理在西南说了一年半也就罢了,还要带到陈国来不成?”
白冉嘴角依然挂着笑容:“有些东西将军不信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信什么?信你那套陈国战胜是上天保佑的说法?”墨千锋上前一步冷笑道,“你跟你的皇帝也是这么说的?你打不赢我是因为命不好?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你为自己的输开脱的借口。”
白冉此时敛了笑意,显出一丝沉郁来:“我很佩服将军,如果再来一次,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你。但是将军不能否认,某些东西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不是在纪咸平面前,墨千锋可能会直接把白冉暴揍一顿。
纪咸平听了这番对话却心情甚佳,他笑眯眯地劝和:“墨千锋,白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啊!看来大陈的确是天命所归,上天在保佑朕的大陈,又怎么会有打不赢的仗。”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墨千锋看了白冉一眼,不再做声。
所幸纪咸平似乎知道了上天保佑陈国便心满意足,没有再追问白冉,而是换了个话题:“听说凉人有一种产在高山上的寒土,可以做丹药的材料?”
墨千锋闭上眼又睁开,他算是看出来了,纪咸平左兜右转,死都出不了这个圈子。
箕壬子到来的时候,纪咸平已经和白冉愉快地讨论到尸解升天之术,如果白冉不是凉人重臣,大有可能就此把被安上个一差半职留在中原。见箕壬子进殿,纪咸平招呼他道:“上次你献给朕的培元丹可还有?让凉人使者来尝尝!”
墨千锋说:“……”
连白冉都有些讶异:“这……”
箕壬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漆木盒子,里面红绸上有两粒黑色的药丸。
“好东西……培元固本,温补五脏,”白冉用二指拿起一颗药丸,在光下端详,又放到鼻尖闻了闻,“陛下真是好眼光,能得到这样的高人。”
纪咸平吃这培元丹已经有一段时间,闻言更是高兴:“你若喜欢,朕这边还有一些,可带回去慢慢吃。”
“多谢陛下。”白冉行礼道。
“皇上不可!”箕壬子这时却上前道,“白使臣到底不是陈国人,以后还要返回凉国。”他顿了一下,“这培元丹配方密不可传,若是被他国人带了走,研究出具体制法……”
墨千锋不着痕迹地看了箕壬子一眼。
纪咸平被点醒,也觉得不妥,改口道:“箕道长说得也不无道理,白冉你看……”
白冉悠然一笑:“我自不会让陛下有后顾之忧,但眼前这两颗希望陛下能赏了我。”
纪咸平:“自然。”
白冉十分爽快,当着众人的面将两粒药丸吞入腹中,果真立刻容光焕发,连腰背都挺直了些。
“之前听说陈国皇帝信任方术之人,还以为与曾经的宁英宗一般是受人蒙蔽,如今看来,陛下诚然是得到了一位大师。是我之前鄙陋了。”
白冉恭维得漂亮,纪咸平满意地点头,却也有点遗憾:“除了箕道长,朕还有温国师,不过他今日告病请假了。你先回去休息,改日朕安排你们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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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国师不是长于医术吗?”白冉看起来依旧松松垮垮,有些没精神地随墨千锋向宫外走,“怎么他自己也会得病?我原想着能与他见上一面。”
“不知道,我和他不熟。”墨千锋大步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自己曾经的敌人一眼。
白冉嘴角带了一丝玩味的微笑:“不是不熟,是根本没说过话吧?毕竟周将军对我们这类人从来不屑一顾——他遇上你这么个无情的同僚也是不幸。”
“你们这类人?”墨千锋停住脚步转过身,他比身量中等的白冉要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压迫性十足地说,“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们这类人,就不要在我面前提。而且凉人拱手让出二十城,可是多亏了你的小把戏。”
提起屈辱之事,白冉脸色一阵红一阵黄,表情拧在一起。他刚接手凉**队时,自认为神通广大,必能一雪前耻,却屡战屡败。最后战役里白冉花大心思布下七星迷阵,试图困住陈**队,却被墨千锋冲出反杀,所有布置灰飞烟灭。
好一会而后,白冉才抬起头,咬牙道:“要不是你的气运……”
墨千锋受够了这一套说法,反身就走。前有皇上迷信仙术,后有异族阴魂不散,简直哪哪都不得安生。
输家没有闹矛盾的资本,刚刚在皇帝面前表演了一番关系融洽的白冉调整一番,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默默跟上来。
“不过你也是够拼,为了讨好皇上,箕壬子给的东西都敢吃。”墨千锋随口揶揄道。
“你可以不信我。”白冉说,“但那丹药的确是好东西。”
墨千锋充耳不闻,他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早已经练就了把白冉说的话当放屁这项本事。什么好东西能把三十多岁的纪咸平吃到气色全无?不过如果能吃死纪咸平,这药对凉人来说倒真的是好东西了。
白冉见他不理,自顾自说:“能做出这种丹药的人必不简单,这位箕壬子是个大师,可惜我之前都没听说过他,不然可以去请教一番。”
外邦使臣居住的礼部客馆外站着几个等候白冉的凉人,见到墨千锋多露出夹杂着恐厌恶却又惧怕的表情。墨千锋把白冉向前一推:“按照计划,你们很快就能在祭天时再次见面,不过我会努力让你的期望落空。白大人,告辞。”
“大人……”副官诚惶诚恐地过来扶住白冉。
“没事,”他摆摆手,远远望向墨千锋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对副官道,“延珂,准备一下,随我去拜访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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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冉回去之后带着手下去了林鹿鸣的住处,说是听说国师抱恙前去探望。”沈永昌负责监视凉人使臣的行踪,整理完暗卫的消息后来向墨千锋汇报,“皇上之前才跟他提过期望他能跟国师聊一聊,他这么做合情合理的。”
“最起码皇上觉得合情合理。”沈永昌看见墨千锋阴沉的脸色补充道。
“他讨好皇上找对了路子,近期内只要做事不太过分,皇上就能把他当知己。”墨千锋道,“听到他和林鹿鸣谈什么了吗?”
沈永昌摇头:“不,没有,准确地说,林鹿鸣没有见他。”
“没见他?”墨千锋挑眉,林鹿鸣在朝中广受好评的一点便是他随和易相处,按照他的行事方式,除非病入膏肓,轻易不会拒绝外国使臣的探望。
“是的,没见他,林鹿鸣对白冉说自己重病不便见人,那一伙凉人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到白冉被林鹿鸣拒之门外,墨千锋想起林鹿鸣那张脸来居然都觉得顺眼很多。
“但是还有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沈永昌沉吟。
墨千锋说:“怎么?”
“暗卫本应该跟随白冉一起撤走,但是其中有一个人正巧闹肚子,就近找地方解决了一下,多逗留了一会儿。”沈永昌说,“所以他发现在白冉离开后不久,箕壬子也来拜访林鹿鸣——林鹿鸣放他进去了。”
“这就有意思了。”墨千锋眯起眼睛。
箕壬子和林鹿鸣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寻常,箕壬子在皇帝面前百般推崇讨好林鹿鸣,林鹿鸣却对箕壬子没什么好脸色,说是不屑厌恶也不为过。
称病拒绝见白冉,却把箕壬子放进门……
“箕壬子在他哪里待了多久?”墨千锋问。
“时间很短,不到一刻钟。”沈永昌道,他脑子里也一堆疑问,“一般这样短的时间只能是议事,还必须是双方观点一致立刻达成共识的那种。”
墨千锋回来不到一个月,对林鹿鸣没什么突出的印象。除了国师这顶帽子让墨千锋看不顺眼,其余方面林鹿鸣可以说完全不引人注目。他性格温和,也不多事,在朝堂上被墨千锋参的时候也低眉顺眼,毫不反抗。
也正因此墨千锋觉得林鹿鸣太过平庸,除了那张脸长得好看,其他方面一无是处。如果不是纪咸平从没表现出特殊倾向,他甚至会觉得纪咸平喜爱林鹿鸣的目的不纯。
对箕壬子的不喜几乎是林鹿鸣唯一表现出的强烈的个人偏好,但如今看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墨千锋指节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击:“这两个人在搞些什么幺蛾子?”
沈永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之前觉得林鹿鸣这个人还挺好的——我也想不通,不过他之前的确跟我说过他不喜欢箕壬子。”
墨千锋看了一眼窗外亮白的天色:“你说林鹿鸣会放我进去吗?”
“啊?”沈永昌没听懂。
墨千锋站起身:“我的意思是,时间还早,我打算去国师家看看。皇上不是一直期望我能跟他搞好关系吗?这不正好,国师生病,成武侯前去探望。”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甚有道理,唏嘘感叹道:“真是一幅文臣武将齐乐融融的景象。”
林鹿鸣住的地方是个一进院,比起他国师的头衔来,实在是太寒酸了些。位置也已经是在京郊,旁边只有零散的几户人家,远没有成武侯府门口的热闹繁华。
墨千锋绕房子走了一圈,有点想不通林鹿鸣当国师是为了什么,京城随便拽出一个商人恐怕日子过得都比林鹿鸣好——他总不能是真的为了天下民生,而自己“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吧?
门口倒是打扫得很干净,墨千锋仔细端详门楹上随风翻飞的褪色对联,伸手敲了敲大门。
很久之后才有一个老汉慢慢吞吞开了门,迟疑地看向墨千锋。
“您是……?”他腰背带着些老年人常有的佝偻,拘谨抬头问。
墨千锋答道:“成武侯墨千锋,听说国师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老汉犹豫了一瞬,似乎拿不准该不该拒绝,随即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方伯,没事儿。”林鹿鸣出现在门后,看了墨千锋一眼,“进来吧。”
“听说你生病了?”墨千锋带着玩味的笑容随林鹿鸣进门,院子里东西很少,绕过照壁便是堂屋,院子里种了一棵象征清香高洁的桂树。
“唔,之前身体不太舒服。”林鹿鸣语焉不详。
墨千锋说:“现在可好了?我也好向去皇上汇报。”
林鹿鸣扶在门板上的手顿了一下:“托皇上的福,已经大好了。”
若是往常,墨千锋完全不想与林鹿鸣独处,到这一步就已经打算走了。但今天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跟林鹿鸣进了屋,并且毫不客气地坐下了。林鹿鸣对这一出也有些意外,但只是扬了扬眉,并没有说什么。
四下打量一周,屋子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不过桌椅之类的寻常家具。墨千锋突然问:“你一个人住?”
大概是因为没见过林鹿鸣这么寒酸的国师,墨千锋对他平常的生活状态有那么一点好奇。
“我和方伯两个人。”林鹿鸣答道。平时没有什么人来,他匆匆找了一圈,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待客的东西,只能泡了壶茶,冲墨千锋歉意地笑笑:“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不周,惭愧。”
“没什么,在西南别说一杯茶,有时候连菜叶子都没得嚼。”墨千锋并没有所谓,“就是你这里环境未免太简陋了些,皇上没给你批地建宅子?”
“皇上曾经提过,”林鹿鸣极浅淡地一笑,“但我就和方伯两个人,没必要用那么大的地方,况且建宅子工序繁杂又需要人手,我觉得麻烦,所以还继续住在原来的地方。”
“现在倒是没问题,可你以后娶妻生子也不能一直在这吧?”墨千锋随口说。
林鹿鸣睫毛微微颤动:“成武侯说笑了,温某没有娶妻之心。”
“的确听说你们这类人不好美色,但是令尊慈允许吗?”墨千锋奇道,他成天到晚被元和长公主逼婚,林鹿鸣今年二十三,按道理年纪也不小了。
林鹿鸣摇头:“我父母早些年便都去世了。”
话题就此陷入僵局,两个人进入一种相对无言的状态。墨千锋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林鹿鸣其实极其内敛,面前的人就坐在那,如玉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雕像般沉得住气。
不能向林鹿鸣透漏自己知道白冉和箕壬子来过,墨千锋思来想去,竟是找不到一点话题——总不能和林鹿鸣讨论淫巧仙术——便只能和林鹿鸣干坐着。
这简直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墨千锋几乎要忘了自己最初来的目的。好在林鹿鸣抛开国师这一层身份,还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墨千锋看久了也难得心平气和起来。
林鹿鸣则远不像外表这么平静。他称病只是为了避开白冉,墨千锋的到来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狠不下心把墨千锋拒之门外,真正迎进来了却更加窘迫。
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厌恶自己的墨千锋,不敢摊牌、更不敢揣测如果就此摊牌墨千锋会是什么态度,林鹿鸣犹豫着选了一个相对稳妥的话题:“成武侯回来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在皇上面前参了我三次,温某想知道成武侯到底对我哪里不满。”
虽然已经相对稳妥,但这句话当着墨千锋的面说出来,无异于自己往枪口上撞。墨千锋讶异:“温大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我自认为没做错过什么事。”林鹿鸣沉吟片刻,“我知道你不喜道家方士,但成武侯也不能仅凭个人喜恶便对他人加以论断吧。”
墨千锋刚才还算平静的好心情彻底消失不见:“怎么?难道你这个国师是自己什么事都没干,凭空被安上的头衔?”
“三年前皇上重病,是你突然出现为皇上祭天祈福;后来关西大旱,你主张皇上去帝庙祈雨;后来皇上晚上总是被噩梦缠身,服用的药也是你给的。”墨千锋说,“如果你觉得这些不够,我还能举出更多的例子。”
墨千锋的声音低沉,回荡在林鹿鸣不算大的屋子里,竟显出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林鹿鸣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皇上重病亦或是做噩梦,我都把他治好了,祈雨在历史上也并不少见。”
从墨千锋的角度,可以看到林鹿鸣脸色似乎有些发白,他顿了顿继续对墨千锋说:“无论你相不相信,有些东西都是存在的,甚至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这个说法神奇地和白冉如出一辙,林鹿鸣甚至立即起身准备演示,墨千锋比了个手势制止他:“不,我相信。”
林鹿鸣呼吸一滞:“你相信?”
“我不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民,”墨千锋靠回椅背上,下巴微微抬起,“历来世上都有修仙修道的说法,年轻时我也见过……而后来,恰巧我的对手之一便精通于此。”
林鹿鸣了然道:“白冉。”
“对,白冉早年随凉人大师学习过,又心机深沉,”墨千锋点头,“所以我在西南很是欣赏了几次精彩的‘表演’。”
林鹿鸣嘴唇翕动:“那你为什么……?”
“既然我知道这些东西存在于世,为什么还强烈反对箕壬子,几次三番上折子参你?”墨千锋问。
林鹿鸣沉默,点了点头。
“因为就算这些东西是真的,就算它们有可能有利于国家民众,我也不会允许它们的存在。”墨千锋站起身,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将他的侧脸打得轮廓分明,“无论是仙家还是道法,一年一年都在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总归不是正途。”
“但它们总归超出常人,会有一些襄助,你不能全盘否定。”林鹿鸣皱眉。
“我在这里不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言论,”墨千锋抱起手臂,目光如炬,好似能穿透林鹿鸣,“但道法仙术终究不是神仙,白冉曾经设计迷阵妄图困住我方军士,却还是被沈永昌勘破。比起从它们那能得到的些微助益,我更不喜欢看到你们围在皇上身边的局面,不想看到皇上被异端邪说所蛊惑。”
林鹿鸣右手在看不到的地方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脸上却不见丝毫端倪。他轻声说:“成武侯说笑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蛊惑任何一个人,更别提是皇上。”
“皇上可没少被人蛊惑,”墨千锋冷笑一声,“光是听信箕壬子乱七八糟的话就有好几次。”
这点他无法否认,林鹿鸣抿唇,除了箕壬子,其他几位纪咸平平常听信的“高人”,也都多多少少在力图给纪咸平灌输他们自己的观点。
“况且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持有怪力乱神观点的人。”墨千锋不知想到何处,脸色有了一丝暖意,“他们对陈国百弊无益。”
林鹿鸣猛地睁大眼睛,瞳孔中划过难以置信地惊愕。
那个夜晚他太过于慌乱,有太多细节都被埋进了记忆的深处,印象最深的只有几个最重要的、浮光掠影般的片段。他已经快要忘了、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七年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乃至于深深影响到七年后的现在。
“嘘,”昔日的少年躲在屋后,待前面巡逻的一小队人走过去,小声对身后的同伴说,“现在可以了,跟着我走。”
“在我府上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吧?”墨千锋任凭林鹿鸣牵着他的手带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夜色中一切都看不真切,两个少年身上都是大红色的婚服,与四周喜庆的装饰格外相配。
“护卫里有他的人,”林鹿鸣说,扭头不赞同道,“——其实你不用跟来的。”
“哪有让老婆一个人涉险的道理,我得来保护你,”墨千锋理直气壮地完全不像是一个半瞎,“你连路都不认得,而且如果你被发现了,有我在还是能说上点话的。”
林鹿鸣默认了墨千锋的说法,没有说话。成武侯府他根本没来过,只能根据墨千锋的描述东躲西藏地走。
反倒是墨千锋心态轻松些,还有心思想别的东西:“侯府的护卫大半是我我亲自挑的,其余也都重重审查过,他居然能把人安插进成武侯府?”
“不是直接……有点像暂时控制。”林鹿鸣不知道该如何跟墨千锋解释其中关窍,注意力又被周遭环境分走了大半,只得草草总结一句,“反正以后跟这类沾边的人你全避开就是,没一个好人,净想着让你国破家亡。”
墨千锋警觉:“皇上身边好几个呢。”
“说的就是他们……左边走廊尽头的四角攒尖亭子,是你说的涵青亭吗?”
……
“我……”林鹿鸣从记忆中猝然惊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惊,最后心里竟只剩下满满的荒谬感。
墨千锋看出他状态不大对劲,内心有些奇怪,但还是继续往下说:“你说你没有蛊惑过别人,我们就姑且把‘弊’这一点搁置不提。那请问温国师,你觉得你的存在对陈国有什么益处?”
——你的存在有什么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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