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逸悄悄摸进了清风客栈,可全无神隐和长毓的踪迹,他躲在屏风后,细细嗅着,明明沾染了他的妖气,可却不知所踪,更寻不到踪迹。
两个大活人,线索怎么会在这就断了?
他伸手摸了摸蜡烛,早已冰冰凉凉。
几十年克制妖胆反噬,平日里他向来进退有度,极少动怒,可此时却心绪渐乱,神色紧绷,眸若寒冰。
记忆里的她依旧停留在五十年前,不知如今的她是何模样,听传言,她眉目如画,眉目清雅,如天仙下凡。严逸不自觉笑了笑,低头看了看自己苍老疲惫的身躯,只能靠身体中邪祟的妖魔之气苟活,真是讽刺。
更不要说神隐,他有什么资格,次次都胜过他,次次都掌握所有?
严逸抬手放在胸膛上,想起玉女给他的仙丹,便腾空而起跃至村中唯一一座高楼,以真气逼出仙丹,划破指尖,将一点精血滴在上面,遂而碾成粉末散到空中。
他望着脚下车水马龙之景,这个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镇子,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
他原是出生在此,母亲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严氏家族中的大公子结亲,没想到被神隐灭门后,他仍有机会回到故土,如今他也要在这故土上杀了他,以寄严氏一族血海深仇。
笠日,长毓闻见几声鸡鸣,一丝晨光肆意撒在身上,鼻尖萦绕着神隐的香气。自己竟和他在藤楼顶睡了一晚。
日出东方,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上泛起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的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移了过来。薄薄的雾气在不远处的山林空隙中慢慢穿行,月亮似乎正要在那一点点亮光来临之前逃逸,又青又紫的天空将湖水映照的格外生动迷人。
长毓转过头,神隐今日竟睡得这么香,好不容易有机会看他睡觉,长毓自然没有将他唤醒。他睡的那么静,那么沉,呼吸似乎与轻风同步,脸颊轻轻贴在长毓的袖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声音,伴随着黎明前的宁静。
或许只有在睡着时,他才没有平日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淡,好像是经过昨夜一番折腾,脸颊似乎有些红扑扑的,围着他那件略显宽大的素衣,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发白如雪,如莲,宛若启明星下的一尊寂静雕像,双唇轻轻合拢,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祥和氛围,他的手指微微翘着,好像在探索某个梦的存在。
长毓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观察他的睡颜,身体不自觉的凑进,似乎是感知到她的鼻息,有些痒痒。神隐伸手摸了摸脸颊,长毓吓了一跳,赶忙离开些距离,一面小镜子却意外从神隐的袖口掉出。
他一个大男人,居然也用镜子?
长毓觉得有些好笑,便将镜子对上自己的脸,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凝在嘴角,一点惊惧爬上眉尖,眼神渐渐迷失在幻境中。
那天早晨,神隐为她去树林中采野果,正值盛夏,果肉香甜可口,十分怡人。长毓躺在屋前的藤椅上,悠闲的用蒲扇轻轻拍打着身体。
“九尊神君长毓。”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从天边落下,长毓心中顿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竟是女娲娘娘。
长毓天生神力,不是机缘巧合,而是因为她是女娲的后人,有着女娲娘娘的血脉,故而天界的人也都敬重她几分。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自小长毓便十分敬畏这女娲娘娘,她一字一句都在教育她一定以天下苍生为重,切不可随心所欲。故而诞生后的几千年里她从未放下过重担,如今被她捉住在凡界偷懒流连,一定会大发雷霆。
她麻了,也木了,若是放在之前,她必定会恪守天规,乖乖回到她的长春宫处理政务。可只有尝过了甜才知道眷恋,和神隐在凡界的一百年,是她此生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于是她眉头皱了皱,不耐烦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了。”
女娲叹了口气:“我知道,顽劣是天性,别人可以任性,但你不同,你是天界的九尊神君,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担什么样的责,该守护什么样的人。要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你可明白?”
长毓抿了抿嘴,没说话,女娲察觉出她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她眉眼间闪过一丝犹豫,抬眼对上娘娘一双极美的凤眼:“娘娘,我一直将您作为母亲看待,相信你我之间一定情意深厚,故而我相信世间除了大义与苍生,更有情。”
女娲神色紧张起来,问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爱神隐,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从未感觉过得快乐。”
娘娘抑制不住怒火,眼神因生气而格外透亮:“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现在就跟我会长春宫闭门思过。”
“不要,娘娘。”长毓慌了,她知道自己拗不过女娲娘娘,却也不想不告而别,或许这一别就是永远,毕竟天界不会允许一只妖的存在。
女娲没有停下的意思,拿出一枚法器将长毓收住,法器中传来长毓慌张的叫喊声:“娘娘,求求您让我跟他道个别吧。”
娘娘,为什么你就不信天底下有情?
又或是你相信却又不敢承认呢?
如此不告而别,神隐一定会担心。
长毓坐在空荡荡的法器里,一点点回忆她与神隐的点点滴滴,一想到此次回到天界,可能他们再也无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女娲将她从法器中放了出来,长毓坐在树下,早已哭的梨花带雨,娘娘嗤之以鼻:“堂堂神君,判仙命,定生死,竟哭成这个样子,也不怕被人笑话。”
长毓擦了擦眼泪,喉中仿佛塞了块苦涩的糖,冷冷的说道:“娘娘自然是不会懂的,天界之人也自然是不会懂的。”
她想告诉娘娘,她不是为了男人哭,不是为了情而哭,她只是哭无人可懂。
真是悲哀。
娘娘只甩下一句闭门思过便离开了......
闭门,是迫不得已的,思的,从来不是过。
整整 100 年,她没有接到任何消息,每当长毓看见草地上长出新的草木,她总会想,你去哪了呢?
神隐一定快要着急死了,他还是一个刚刚化形几十年的妖,没有她,他会不会记得出门带荷包?会不会在吃饭的时候用筷子而不是手?《庄子》可读懂了?
月光会映照属于我们的回忆吗?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世间好像很多事都有尽头,唯独思念没有,如马,自别离,未停蹄。
她曾一次次提笔写过相思,
若花开了便写落花满天,
若花谢了便写自己,
一笔一划皆是你,
思不得道之不尽,
清风月,骤雨迟,围炉独坐,
身颤抖,泪已滴,半字未写,
难与寄君知。
甚至于,连笔都知道她思念的是谁,
静坐夜半月霜雪,
怎奈缘浅只故人,
一撇一捺皆过往,
停笔望去皆是卿。
长毓手里握着镜子,怔了半天,心中绞痛,与她在忘川时感受到的一样,与她在长春宫感受到的一样。
原来,那时的她是那么痛。
长毓脑海里不断删过一些画面,尘封已久的回忆源源不断回归到她的心上,往事似乎被迎面而来的轻风吹皱,搅散成这湖面粼粼波光,指尖不断摩挲镜面,长毓不敢再看镜中人,只是没想到,多年后这份思念的情感依旧不减,回忆似乎被研成墨迹,写成了一纸淋漓相思。
她笑,笑自己千年前将所有美好的回忆封存在这铜镜中,神隐将它放在自己身边九生九世,可她却从不曾想起。
在她还是林青袂时,便觉得这镜子另有玄机,可只会拿它来装神隐的魂魄。如此想来,在百年孤单单的时光里,思念弥漫起,回忆里满是他,那时的神隐日日夜夜在这镜中反复咀嚼甜蜜,竟是这般心痛这般苦。若是寂寞会发慌,那么孤独就是饱满的,如同碎刀子里捡糖,终究是自苦。
原来那个相守九世的传言是真的。
晨光悄悄映起一丝微笑,长毓不自觉的落泪,泪水如断了线一般落下,滴在神隐苍白安静的脸上。
她静静的凝视着这个极其熟悉的面孔,心跳停了一拍,低头吻住了他,太阳已渐渐升起,玉田村里也有了些人语声,但在这寂静的湖面上,这个吻只有满面波纹见证,沉寂而温柔。
神隐依旧没有醒来。
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推了推他,依然没有动静,于是颤抖着双手放在了他裸露的皮肤上,已没有一丝温度,他的脸色白中泛青,双唇毫无血色,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身体也渐渐僵硬了。
长毓不愿信,手指却不由自主的抖动着,她想将他抱回地面,没用的双手也只会发抖,这一刻她无比厌恶自己。
他中毒了。
长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将他从藤楼顶拖下来的,只是每一次触碰到他冰凉的身体,刺进她心里的都是懊悔。
在她心里,神隐还只是刚刚化形的天狼妖,他不必为自己受忘川侵蚀之苦,不必煎熬千年伴她历劫,更不必独自一人守着这些回忆。
各种灵丹妙药,各种方子、大夫她都找来了,唯一得出的结果便是——昏迷,无穷无尽的梦魇。
这时她才骤然发现,神隐不是无所不能,云果并不是一件多么神通的法器,人有时偏偏会与幸福擦肩而过,人有时偏偏只欠一次相认。
顺着仙气,长毓能在玉田村找到东斗星君的踪迹。
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他也是长毓唯一的希望。
远远的,长毓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想起了千年前的往事,忽然觉得明白太多也种负担,便决定暂不坦言恢复记忆一事。
“师父。”
东斗星君转过身来,眼神中充斥着惊喜,却又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也好。
“我有要事要拜托你。”
果然不出她所料,听了神隐的事,他果然脸色黑了些,想必他心中一定很矛盾吧。
一面是他昔日爱恋的女子,一面是他的敌人,若是要奉天帝之命抓捕神隐,此时必定是最好的时机了。
但长毓现在只能信他,哪怕依仗着自己是他心中的长毓,利用他一次。
“好,我帮你。”
她有些感动,心里却满是歉意:“作为回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条件。”如此便不算欠他的了。
他却摆摆手:“救人要紧,这条件且先记下,日后再用。”
长毓领他去了藤楼,东斗星君不免感叹神隐的确比他工于巧物多了,也更懂得怎么讨她的欢心,不免自嘲的笑了笑,原来这也是他的不足。
看见面前躺着的昔日妖王神隐,以墨有些恍惚,前几日还兵戈相向,各自为敌,今日他却要来救他的情敌。若是不能救活,长毓是否会乖乖回到天界,不再在这凡尘俗事中浪费心思?此念一出,他便觉得自己有些恶心。
长毓不是物件,不是别人想让她去哪她便会去哪,即使是神隐,她也只会选择能让自己快乐的地方,只不过更能陪伴她的是神隐罢了。
他伸手探了探脉搏,心脉有力搏动着,随即面色暗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却被长毓捕捉到:“他怎么样了?”
他顿了顿:“这毒,出自于妖丹,本用应是令人暂时昏迷麻痹,但不知为何经过某种灵力助长,将其效用放大了数百倍,以致他现在一直昏迷麻痹,五脏六腑以及心脉都没有受到影响。”
长毓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东斗星君继续问道:“他平日里与哪些人结了仇?”
长毓摇摇头。
他的世界里向来只有她,连别人的话都没搭过,更别提结仇。
“解铃还须系铃人,首要任务便是找到下毒者,要到解药,不然......”
“不然什么?”长毓的心揪了起来,紧张的神色深深刺进东斗星君的心里。
“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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