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一片低矮六层建筑群外,风格很像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的居民楼,砖红色的楼体似发霉的蛋糕胚,墙皮剥落处依稀可见钢筋水泥的骨架。
林乔记忆里,这种老楼通常是没有电梯的。
她原本想送叶知晓到小区外就离开,以免贸然去到对方家里,打扰到他家人的生活。
依现在这个架势,至少要扶他走完楼梯才能安心。
陈旧的单元门被拉开,铁锈摩擦,发出令人汗毛直立的呻吟。她跟着叶知晓掠过楼梯,径直走向一扇褪色的防盗门。
“还不走?”
叶知晓站在门外下逐客令。
林乔没动。
叶知晓就不开门。
两人在楼道里僵持,四目相对,谁都未曾退让。
林乔戴着口罩,露出来的一双眸子明亮如星,点点碎光浮动其中,似恒星闪烁于天际,透露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直白而坚定。叶知晓眼中的冰冷被她的坚持一点一点凿开,如冰层一旦裂缝,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融化。
然后,不得不在林乔的倔强里败下阵来。
他伸手插好钥匙,没急着开门,先对站在身后的林乔提醒:
“躲远点儿。”
林乔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听劝地朝旁边让开一大步。
101室的门才推开一条小缝,一个被摔得面目全非的不锈钢碗就飞了出来。叶知晓动作敏捷闪开,紧接着,又传来混着咒骂的打砸声:
“小畜生,你想饿死我!我报警抓你!”
林乔稍倾身从门缝里望进去,只见玄关处有个银发凌乱的老太太正挥舞汤勺,浑浊的眼珠失神盯着门外,嘴里念念有词乱骂一通。玄关的墙上被透明胶带绷着一张三人合影,她认出来,照片里最年长的正是这个老太太,年轻些的女子的五官和老太太很相像,两人应该是母女。
女子怀里抱的小男孩看不出像谁,不过既然挂在这里,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林乔猜得出,老太太是叶知晓的外婆。
嘈杂声不绝于耳,叶知晓仿佛对着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弯腰捡起不锈钢碗,跛着腿走进屋内。
林乔跟到门口,眼前的地面到处是油渍,她的鞋尖在防盗门边踌躇几遭,终究下定决心,抬腿迈了过去。
这是间户型逼仄的一居室,站在门口即可一览无余。
进门左侧是厨房,右侧为洗手间,没有客厅,入户门直对的开间是卧室,摆有一张老式双人床。连廊处的小门通往无窗的储藏室,里面的单人床没有床头,余下的空间被一张剥皮掉漆的木头书桌挤满,林乔凭借桌上的练习册判断,这间是叶知晓的卧室。
叶知晓把书包丢在单人床上,拖着右腿从冰箱里端出碗隔夜米饭和一颗鸡蛋后进了厨房。
热油迸溅的噼啪里,咒骂声愈发尖锐:
“小畜生,我的饭呢,快点儿!”
“我脚断了,走不快。”
林乔听出叶知晓有些不耐烦,不知是对外婆,还是对他自己。
她本想说定个外卖或许更快,但当视线落在贴满一冰箱的水电费催缴单,就不得不把这句话咽回去。
这样的情况,一碗蛋炒饭不是更好的选择,是唯一的选择。
她开始理解,叶知晓为什么会从区排名五十以内滑到三百开外,重点高中随便挑的一模成绩,却和她这个伪装中等生的倒霉蛋一样,沦落到七中高中部。
她不清楚这一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彼时他笑起来暖得像夏日的朝阳……如今,单单是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的人,凭什么要求他笑呢。
不多时,蛋炒饭端上桌,老太太终于安静下来,拿着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勺子,坐在床尾的旧桌子前吃得津津有味。
叶知晓坐在桌对面那张瘸了腿的凳子,在桌子上短暂趴了一会儿。
林乔清楚看见,他的手紧紧攥住膝盖处的校服裤子,受伤的右脚虚点着地,根本不敢再动了。阳光从油污斑驳的窗户斜切进来,披在他颤抖的肩膀。
他在疼。
林乔没打扰,静静站在原地,用沉默代替安慰。
叶知晓再直起身,趴过的校服外套袖子湿了一片。
林乔想到,那可能是汗水。
也可能,是他趴在那儿哭了一小会儿。
她小时候听过一种说法,有泪痣的人本来就很爱哭。
他只是比较会藏罢了。
叶知晓脸色苍白,眼尾泛着不自然的红,见林乔直勾勾盯着桌子的方向,以为她饿了。
“吃吗?”
他推开面前的碗,米饭粘在碗沿摇摇欲坠。
林乔的目光掠过瓷砖缝里凝固的褐色污渍,扫过灶台边缘经年累积的油垢,最后落在老人衣襟上干涸的汤渍。她摇摇头,马尾辫在颈后扫过微凉的弧线。
“趁天没黑快回家,”叶知晓起身间抓起钥匙串,金属碰撞声惊飞窗台啄食的麻雀,“这小区有变态。”
暮色如泼翻的墨水浸透柏油步道,拐过堆满杂物的转角时,阴影里倏尔晃出个佝偻身影。男人咧开嘴猥琐笑着,露出参差的黄牙,脏兮兮的睡袍腰带拖在地上,丑陋的身体猛烈刺入林乔的视野。
这家伙没穿裤子。
“滚!”
叶知晓的厉喝在楼前炸开回声。
林乔站在原地没动,甚至毫不避讳地锁定那个男人,不紧不慢举起手机,界面上赫然显示“110”三个数字。
“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需要我打电话送你去吃牢饭吗?”
林乔冷静阐述,如血的残阳里,她未退缩半步。
男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惶恐,踉跄后退着撞翻垃圾桶,落荒而逃。
叶知晓低头看林乔淡定收起手机,笑容里略带了几许欣赏:
“你有点儿东西。”
林乔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双手紧紧握着手机。
叶知晓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话锋一转:
“但你手机快没电了。”
“……”
开学第一节是林琅的语文课。
《再别康桥》讲到一半了,第一列最后一排的座位依然空着。林乔手中的碳素笔一字不差记录林琅提到的重点词句,头却始终偏向右边。
他今天不来了吗?
“老乔,”林琅突然的点名牵回她的思绪,“你来回答,这里为什么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老师总是能一眼看出听课走神的学生。
林乔不意外,平静捧着语文书站起来,按照刚刚林琅的讲解回答:
“因为天上的彩虹和漂浮在潭水上的水草相杂在一起,沉淀在潭水深处,就如同彩虹的梦一般。”
“真棒,”林琅笑意不改,语气里则带了几分敲打,“希望你脑海中‘彩虹似的梦’在我的黑板上,而不是教室的后门……”
“报告。”
林琅话音未落,一道清爽净澈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林乔的眼睛几乎同时亮起来。
叶知晓站在后门口,一手随意地提着那只旧书包,另一手攥着校服外套。他像是跑来的,额角还淌着汗。
林琅见他一副逃兵似的狼狈样子,不忍心多为难什么,点点头示意先进来。
叶知晓的情况比昨天更严重,右腿完全无法受力,只能扶着墙跳到座位上。
见他从包里翻出语文书,林乔很自觉地把自己的书推到课桌最右边,露出页码的部分,方便他找到课文。然而对方似乎并未领情,仍旧慢条斯理看了一眼黑板上的板书标题,再低头从目录寻找,耐心翻到这一页。
老师已经给过“警告”,林乔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而是做贼般,趁着每次记笔记用余光偷偷瞄过去。
上午**点钟,晴暖的阳光洒满整间教室,蝉鸣在玻璃窗上撞成金箔。点点光斑亲吻着叶知晓的脸颊,随他的喉结微微颤动,将灿烂的金黄碾作星沙。
回过神时,林乔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仿佛停了几拍。
停在老师口中抑扬顿挫的“波光里的艳影”,停在沉淀于叶知晓侧脸的,彩虹似的梦。
徐志摩诚不我欺。
啪嗒。
在虎口处规律旋转的那支笔骤然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捡,无意闯进了他的影子。指尖捏紧笔身,却也恰巧触碰到地面,又触电般缩回——
还读不懂新月诗的年纪,连碰到影子都觉得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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