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拘真人正坐在授业堂中下棋。
仙鹤蹲在一旁梳毛,从凌渊离开的那一刻,掌门就一直在这坐着,半天了连饭也没吃,也不知道这盘包浆了的棋子有什么好玩的。
仙鹤斜着眼看掌门,殊不知自己也一天没吃饭了,和掌门一起蹲在这小小的堂里,比着赛似的沉默。
沉默了一会,无拘真人突然放下棋子,抬头看了一眼,见天色已晚,又低下头叹了口气。
仙鹤默默的想,第五次抬头。
从天黑下来以后掌门就一直这样,抬头看天,然后低头叹气,跟个扎了脚的蚱蜢似的,一边坐不住,一边又死活不起来。
仙鹤有点看不下去了,心说担心就说嘛,憋着叹气几乎要烦死鹤了。
于是仙鹤头一抬,露出了一个凡鸟绝对做不出来的猥琐表情,对着掌门的耳朵煽风点火道:“你的不孝弟子玩疯了!玩疯了,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无拘真人心平气和的一甩浮尘,将那幸灾乐祸的仙鹤打出了授业堂。
同时,他心里咯噔一下,被这遭瘟的仙鹤说的眉头一皱,不可抑制的觉得凌渊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凌霄山不可能有外人进的来,凌渊这小子又不是个作死的人,不会去招惹那些大小妖怪……该不会真的是铁锅炖大鹅说的那样,那臭小子时隔几年下山,被什么花花蝴蝶或者狐狸精迷了眼,不愿意再回凌霄派,听自己这孤寡老人念经了吧?
凌无拘瞬间想起自己孤寡了百年的岁月,又想起自己每天灌白开水似的教学,顿时眉头一皱,第一次警觉自己和徒弟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年龄代沟。
这眼皮刚跳起来,下一秒,就听一阵水声,授业堂前的草地突然无风自动,一股灵力携带着水流的声音蔓延而来,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嗡鸣阵阵,凌霄门应声而开。
回来啦。
无拘真人连忙压下乱跳的眼皮,瞬间摆好端庄的姿势,一句:“小渊,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还未出口,却已经先感觉到了不对。
一团白雾凭空出现,裹着一道模糊的身影轰一声落地于堂前,那人活似没骨头似的直接砸到了地面上,连撑都没撑一下,正是那人事不知的凌渊!
仙鹤猛的扑扇起翅膀,冲着凌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鸣,无拘真人早已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他僵硬着脖子看去,只见今天早上出门还好端端的徒弟此时身下正血迹蜿蜒,一身破衣烂衫勉强盖在身上,正不知生死的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棋子瞬间撒了一地,无拘真人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在凌渊身前,仙鹤紧随其后,一阵吱哇乱叫,活像炸了毛的野鸡。
无拘真人蹲在凌渊身前,道袍垂落在地,全然染红了也不知道,他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徒弟的鼻息,明明是初夏的湿热天,却摸到一手的冰冷。
经脉受损,识海不稳,肋骨断了几根,右肢几乎废了,眉心有强提境界反噬的灼烧痕迹,全身上下布满伤痕,失血过多,整个人奄奄一息,说的不客气一点,再晚一步回来他就凉透了!
无拘真人一道灵力猛地打入凌渊的身体,温和且不遗余力的顺着凌渊的筋脉修复着他的伤,一道安神符紧随其后,凌渊动荡的内府顷刻间收敛了不少,片刻后眉心印记消散,凌渊皱了皱眉,挣扎着恢复了一点意识。
凌渊迷迷糊糊感受到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肩膀,那双手颤抖着,不负往日甩浮尘的利落,第一次透着些后怕和惊慌。
他恍惚间闻到了师父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终年不化的,带着草木香的寂寥的味道。
这熟悉的味道让他身上所有的大小伤口瞬间开始叫嚣,每一寸崩裂的皮肤都仿佛被撒上了盐水,开始百倍千倍的痛起来,比被狐妖打了还要痛。
凌渊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到师父模糊的身影,带着哭腔发出一句:“师……父,我好……疼……”
无拘真人从百忙中低下头,腾出一只苍老的手心疼的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用这自己这辈子最轻柔的声音道:“臭小子,下次山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还不如被狐狸精拐走了呢!”
凌渊迷茫的大脑听不懂师父在发什么神经,但“狐狸精”三个字让他稍微恢复了点神智,于是他艰难的意识到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挣扎着将自己怀里抱着的婴儿推到师父面前,蚊子哼哼似的说:“师父,我……捡到……了,一个师……弟。”
无拘真人没管什么师弟,只草草的看了一眼,确认这孩子没死,没受伤,就又听凌渊继续蚊子叫起来,这快死了都要碎碎念的徒弟酝酿了一会,突然气沉丹田的攒出了一句完整的话,竟完全没有磕巴——“我修出气感了!”
然后凌渊头一低,彻底没声了。
无拘真人:“……”
还能得瑟,看来没事。
他对天翻了个白眼,稳住自己哆嗦个不停的手,恢复了往日里仙风道骨的样子,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丹药瓶,然后倒出一颗塞到了徒弟的嘴里。
此丹药一入口,凌渊灰败的脸色瞬间有了好转,身上的外伤开始修复,整个人有了点活气。
喂完药,无拘真人示意仙鹤托起凌渊,让它带着徒弟先去药堂,自己去抱那个昏睡的婴儿,触手的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还没等他意识到哪里不对,一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无拘真人脚边呲溜一下闪过,那畜牲背上拖着个黄色的东西,无拘真人瞬间一道灵力射出,将那两个妖怪困在了法阵里。
他定睛一看,只见是两只黄白耗子精。
不是他们,这耗子精修行低微,小渊伤口上残留的妖力不可能是他们留下的。
无拘真人没兴趣再管,被这一打岔忘了婴儿有什么不对,连忙步履匆匆的赶去了药堂。
仙鹤已经将凌渊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无拘真人在药堂里翻箱倒柜,摸出了一堆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药塞到凌渊嘴里,继续给他输送灵力。
自此,一场漫长的治疗拉锯战开始了。
第一天,凌渊没有醒,掌门也跟着一天一夜没合眼,守在床边照顾他,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修真之人对睡眠没有太大的要求,一个月不睡也不会怎么样。
但重伤使凌渊高烧不断,他又强提修为,境界不稳,整个人噩梦缠身,浑身不断的出着虚汗,内府也动荡的厉害。
这可苦了无拘真人,他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给徒弟擦一遍汗,一天都坐在床边念清静咒,安抚徒弟动荡的神识,几乎要变成复读鸡二号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中午的时候,那不知来处的婴儿终于睁开了他明亮的双眼,发出了在凌霄派里第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
至此,掌门了无宁日。
第二天,凌渊恢复了一点意识,但大概是疼的厉害,他不断的翻身,一醒来就直出冷汗,时常被疼晕过去,然后在梦里无意识的呻吟,无拘真人心疼又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床边不停的输送灵力,安抚他的神识,同时仙鹤已经承担起了照顾婴儿的重任,正把带着鸟毛味的糊糊往孩子哇哇大哭的嘴里塞。
第三天,凌渊彻底恢复了意识,他的外伤基本已经好了,凌霄派的丹药有奇效,伤口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光看外表,除了脸色不好以外,凌渊看起来几乎已经恢复了。
但他的内伤很重,仍旧需要躺在床上静养,同时,凌渊一句话喘三遍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师父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师父一脸凝重的打量了一会那婴儿,片刻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造孽啊”便让仙鹤带着婴儿去吃糊糊去了。
第四天,师父面色凝重的摆弄了半天凌渊的右胳膊,片刻后皱着眉掏出了一堆医药用品,花了一天时间研究这条胳膊,最后没说什么,只是安抚的摸了摸凌渊的头。
婴儿已经适应了鸟毛味的糊糊,但师傅有些看不下去了,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人饭给重伤的大徒弟和新鲜出炉的小徒弟吃,但自己却愁眉不展的捧着医书悄悄叹气,一口没动。
第五天,凌渊断掉的肋骨开始慢慢好转,疼痛稍减,修道之人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凌渊已经可以下地活动,扶着墙去看自己九死一生抱回来的小师弟,他一边逗婴儿玩,一边开始闹着玩似的给小孩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名字。
同时师父没再提胳膊的事,凌渊也当没发生过,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恢复了原来的相处模式,凌渊每天晚上都坐在床上入定修炼,巩固自己不稳的境界。
第六天……
……
第十天,凌渊已经可以在凌霄派里满地跑了,同时他给婴儿取了个名字——凌观天,这孩子既无父也无母,便跟他一样随师父的姓氏好了,观天二字,则象征着这婴儿的来处。
正所谓“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观天二字取的不可谓不弘大,不过凌渊没想要师弟去征服什么天下,只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名字了,师父又一直说这孩子是他救的命,理应让他去取,才在纠结了几天后,从经文里翻出了这个名字。
前辈既是在观天瀑魂飞魄散的,那这孩子便算他生命的延续吧,希望师弟长大以后不要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有分魂,他们都要死在那狐妖的手中。
凌渊把那一分为二的玉佩修好了,将它挂在了婴儿的小衣服上,当了一个小小的挂件,算是给观天留个念想,有这个玉佩在,他说不定有一天能找着自己的爹娘。
同时仙鹤终于受不了了,事实证明,任何生物在养孩子之后几乎都会精神崩溃,不管是神兽还是修士,在仙鹤大闹了一通掌门的陋室以后,无拘真人一怒之下,从满屋子的药书中抬起头,把观天直接丢给了凌渊,让师兄负起责任,送人送到西,自己领师弟去。
凌渊只好在自己的床边支了个小竹床,把观天放上去,一边养伤一边修炼,一边带孩子一边欺负耗子精和仙鹤打架。
除了多了一个小婴儿,这凌霄派似乎什么都没变。
一个月后……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出自《易经·观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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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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