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是被掌心的灼痛惊醒的，不是梦里那蚀骨的寒，而是像有细小的火针在皮肉下钻动。
这个六岁的孩子蜷在硬板床上，身形比同龄孩子更单薄，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套在身上，领口松垮地晃着，露出细瘦的脖颈——脖颈上还留着两道浅褐色的疤痕，是上个月被小霸王李三用树枝抽出来的，当时赵煜为护他可狠了，连自己都被抽出一身伤。他还未从寒梦中走出来，头发软软地贴在耳后，额前碎发遮住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紫得发黑的眼，亮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珠，却总带着点怯生生的光。
窗外的天还蒙着层灰，圈区特有的潮湿气裹着妖兽粪便的腥气钻进木窗，呛得他一阵咳嗽。
一阵乱动间，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一片冰凉——枕边是他昨日采的一摞生的好的月华草叶，为首的那片已然干枯，叶面上竟爬着几缕极淡的黑纹，像被什么东西啃噬过，凑近闻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
“又做噩梦了？”苏芸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刻意压下去的沙哑。她端着草药汤进来时，江寻赶紧把露在外面的胳膊往被子里缩——小臂上还有几块青紫的瘀伤，是昨天帮赵煜喂妖兽时，被发狂的幼兽蹭到的。他怕苏芸看到又要心疼，更怕苏芸追问，毕竟在圈区，没圣根的孩子本就被当成累赘，连低等妖兽都敢欺负他。
在人兽混居的圈区，没有圣根可谓是废物中的废物。若不是圣根被封印，被囚禁在这的人们都能有所作为的。可最起码他们还有基本的圣气，而江寻什么也没有。
她端着草药汤进来时，江寻注意到她袖口沾着新鲜的泥土，右手食指上还有道未包扎的小伤口，渗着暗红的血珠——苏芸采草药从来都会戴麻布手套，更不会让伤口裸露在外。
“娘，你手怎么了？”江寻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苏芸的手上。江寻想伸手去碰，又默默收回了手，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反而会添乱。
苏芸猛地收回手，将汤碗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有些急促：“没事，采草时被石头划到的。快喝了，赵煜该来叫你了。”她转身去收拾，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颤，江寻没看到，她藏在身后的手正死死攥着一块沾血的麻布，布上印着半个陌生的爪印。
门外传来赵煜的声音时，江寻还攥着那片月华草叶。赵煜背着竹篓站在台阶下，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笑，眉头皱得紧紧的，竹篓边缘沾着几根黑色的兽毛——不是养殖场里任何一种妖兽的毛，甚至可以说不是圣界妖兽的毛，更像是某种不存在于这片地方的夜行兽的绒毛。
“江寻，今天咱们先去后山，我找到一片新的月华草，能给阿芸婶子补身体。”赵煜的声音有些发闷，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摸向脖颈，江寻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他衣领下露出一点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两人往后山走时，圈区的气氛格外诡异。平时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不见了，几家商铺也关着门，只有虫兵巡逻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比平时密集了一倍。赵煜走得很快，还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躲避什么。
“煜哥，圈区今天怎么了？”江寻忍不住问。赵煜的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昨天夜里，东边巷口的张婶家被偷了，听说丢了半袋粮食，还有……张婶的小儿子不见了，只在地上找到几根黑毛和一片带黑纹的草叶。”
江寻的心猛地一跳，赶紧摸出怀里的月华草叶——和赵煜说的一模一样。他刚想再问，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极轻的“沙沙”声，像是有东西在草丛里爬。赵煜脸色一变，拉着他躲到一棵大树后。
草丛里钻出来的是一只半大的灰毛兽，身上沾着泥土，左眼下方有一道抓痕，最诡异的是，它的爪子上缠着一缕麻布，布上的爪印竟与苏芸藏起来的那块麻布完全吻合。灰毛兽嘴里叼着一片月华草，草叶上的黑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它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抬头朝树后看来，眼睛里竟没有眼白，全是浑浊的黑。
“别出声。”赵煜捂住江寻的嘴，指尖冰凉。灰毛兽在树前徘徊了片刻，突然朝着养殖场的方向跑去，速度快得惊人。直到它的身影消失，赵煜才松开手，脸色白得像纸：“影蛊兽，灵界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圈区？”
江寻还没弄明白影蛊兽是什么，就看到赵煜突然捂住脖颈，脸色痛苦地蹲下身。他脖颈处的红痕正在扩散，慢慢变成与月华草叶上相似的黑纹，顺着血管往脸上爬。“江寻，我……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赵煜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神也变得有些空洞。
江寻赶紧扶着他，指尖刚碰到赵煜的胳膊，突然觉得掌心一阵发烫。昨天梦里的寒意再次涌来，这一次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指尖传到赵煜身上。赵煜脖颈处的黑纹竟慢慢变淡，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刚才……怎么回事？”赵煜揉了揉脖子，一脸茫然。江寻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是没有圣根吗？怎能调动灵力？效果还如此神奇！突然，远处传来苏芸的喊声，声音里满是慌乱：“寻儿！赵煜！快回家！”
两人分开往自家跑时，江寻看到苏芸正站在院门口，脸色比早上更白，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别问了，快进屋！”苏芸把他们推进屋，关上门后，才颤抖着展开纸条——上面没有字，只有一个用墨画的爪印，与影蛊兽的爪印一模一样。
“这是墨魇的标记。”苏芸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人找到圈区了，目标是……是你，寻儿。”她抓过江寻的手，“那只影蛊兽是来探路的，它身上的黑纹是引线，一旦沾到，就会被墨魇的人找到。”
“墨魇……是谁？”
江寻想起赵煜脖颈处的黑纹，还有苏芸掌心的痕迹，暗自思索，突然明白过来——苏芸早上的伤口、赵煜的异常、圈区的诡异，全都是因为墨魇的人来了。他刚想说话，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还有虫兵的呵斥声。
苏芸脸色骤变，把江寻往床底下推：“快躲起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她刚把江寻藏好，院门就被踹开，几个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虫将的侄子——小霸王李三。
“阿芸婶子，听说你家有影蛊兽的踪迹？”李三的手里拿着一根鞭子，眼神阴鸷地扫过屋子，“我叔说了，要是藏了灵界的东西，全家都要被抓去喂妖兽！”
苏芸挡在床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没有的事，我们一直在家里，没见过什么影蛊兽。”
“是吗？”李三冷笑一声，突然朝着床的方向走去，“那我可要好好找找了，说不定……藏在床底下呢？”
江寻躲在床底，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李三的靴子越来越近，突然想起赵煜教他的防身术，颤抖着摸出怀里的桃木剑——那是赵煜昨天刚送他的。他越绷越紧，蓄势待发。
就在李三的手快要碰到床帘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浑厚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三，你敢动他试试？”
李三的动作顿住，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转过头，看到来者只是圈区村长刘爷，瞬间放松开来：“就凭你？糟老头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刘爷缓缓走进来，手里拄着拐杖，眼神却像淬了冰，猛的释放出一阵强烈的威压，直接将李三按的跪倒在地：“影蛊兽的事我已经查清了，是从外边跑进来的，与阿芸家无关。我给你三秒钟时间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李三被压的嘴角渗出了血，眼中的神情逐渐由震惊转为了愤怒。他狠狠瞪了苏芸一眼，暗骂一声，不甘心地带着虫兵走了。刘爷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看向苏芸，眼神复杂：“墨魇的人已经到了，你们不能再待在这里。我会安排你们去后山的山洞，暂时避一避。”
苏芸点了点头，掀开床帘让江寻出来。江寻看着刘爷，又想起刚才掌心的力量，突然问道：“刘爷，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早就知道那个墨魇的人会来，对不对？还有我体内的奇怪气息，我常常做的诡异噩梦，你也知道是什么，是不是？”
刘爷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小孩子家家，知道的少，反而对你更利。但现在，你只需要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动用那力量——那会让你成为墨魇最显眼的目标，也会伤害到你身边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还有…赵煜保不住了，他被带走了，我方才先去寻的他，只寻得满地鲜血。”
江寻攥紧怀里的桃木剑，手微微发抖，眼泪不住往下淌。赵煜曾在过去无数次护他，而他却在赵煜最虚弱的时候，没能护好他。他真该把赵煜带回自己家里的。可是此刻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只能证明，他的确是个连挚友都护不了的废物罢了。
或许，从他做开始做那些奇怪的寒梦开始，从他摸到这片带黑纹的草叶开始，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就已经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缠住，而网的另一端，也许正握在那素未谋面的墨魇的手里，亦或者，握在那些潜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的爪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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