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结业式次日，六月中旬傍晚早仓田家檐廊
六月的晚风裹挟着栀子花的甜香，轻轻拂过西原台二丁目安静的住宅街。宫本石上推开玄关门时，木质门框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这个声音已经取代了广州家里电子门锁的提示音，成为他判断"归来"的标尺。
早仓田正独自坐在檐廊边缘，佝偻的脊背在暮色中剪出沉默的轮廓。脚边放着两罐冰镇啤酒，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正不断滴落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过来。」
老人的声音比平日更沙哑，像是被梅雨季节的湿气浸润过。三日月蜷在走廊角落的阴影里，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榻榻米，仿佛在给这个黄昏打着节拍。
宫本石上在玄关僵立片刻。结业式带来的微妙虚脱感还停留在四肢百骸——那种突然失去每日固定行程的空落，让他比平时更敏感于周遭的气息。最终他还是沉默地脱鞋走上檐廊，木质地板在体重压迫下发出熟悉的呻吟。
就在他屈膝准备坐下时，早仓田突然头也不回地向后抛来某个物体。
「哐啷。」
金属撞击木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那枚银色猫爪钥匙扣像受惊的甲虫般弹跳着，一路滚到他脚边，最终被门槛挡住去路。
「今天洗衣服时发现的。」早仓田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喉结剧烈滚动着，「下次再让这种东西溜进洗衣机，修理费从你零花钱里扣。」
宫本石上垂下眼帘，默默俯身拾起钥匙扣。冰凉的金属表面新添了几道细碎划痕，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像是被时光轻轻咬过的齿痕。钥匙扣边缘还残留着洗衣液廉价的香氛，与老人身上淡淡的线香混合成奇异的气息。
（……多管闲事。）
他在心里嗤道，指尖却下意识收拢，将钥匙扣紧紧攥进掌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某种确切的实感。
「春假什么安排？」
早仓田望着庭院里渐浓的暮色突然问道。石灯笼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紫色花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窃窃私语的精灵。
宫本石上盯着自己映在啤酒罐上的模糊倒影：「图书馆。」
「从早到晚？」
「……偶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去篮球部。」
早仓田浑浊的眼底掠过极淡的笑意，像是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很快消失不见。老人弯腰从脚边塑料袋里取出什么扔过来——是个印着运动品牌logo的纸盒，里面装着双崭新的运动鞋，鞋舌上精致地绣着浅灰色的银杏叶标志，正是西原高中的校徽。
「试穿。」老人转回面向庭院的角度，后脑勺的白发在暮色中像覆了层霜，「西原体育馆的地板，穿普通鞋会打滑。」
宫本石上愣愣抱着鞋盒。月光不知何时已漫过缘侧，把他和老人的影子投在纸门上，扭曲成怪异的连体婴。远处传来晚归的乌鸦啼叫，撕破了黄昏的宁静。
「早仓田。」他忽然开口。
「说。」
「玄关那双红鞋……」
「律子的。」老人顿了顿，「我女儿。」
蝉鸣突然喧嚣起来，仿佛积蓄了一整个白天的能量都要在此刻释放。三日月竖起耳朵，金瞳在暗处莹莹发亮，像两盏小小的灯笼。
「三十年前。」早仓田的啤酒罐停在半空，琥珀色的液体在罐中轻轻晃动，「她非要跟个中国留学生走。」
宫本石上的呼吸骤然凝滞。他看见老人耳后那道旧疤在月光下泛着白骨般的光泽，像是某种永恒的烙印。
「你长得...」早仓田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有点像她。」
这句话在暮色中缓缓沉淀。宫本石上忽然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是早仓田来接他，为什么是这个姓氏，为什么老人总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他。
「她...」少年艰难地开口，「我母亲...当年为什么...」
「那小子说要回中国发展。」早仓田打断他，语气突然变得生硬，「我让她想清楚。要么留下，要么...」
后面的话消失在啤酒罐沿。但宫本石上听懂了。三十年前，他的外公给了女儿一个选择题；三十年后，他的母亲给了他一个必答题。
夜风卷着紫阳花的叹息掠过庭院，带来远处便利店自动门的提示音。宫本石上低头拆开鞋带，崭新的白色鞋带在指间穿梭成复杂的绳结。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个动作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她试过了。」少年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想带我一起...留下来。」
早仓田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直。老人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收紧，铝罐发出轻微的变形声。这个从未被告知的细节，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打开了尘封三十年的锁。
就在这时，宫本石上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小野寺枫」的名字，附带一张照片：篮球部活动室的储物柜前，并排摆着两双同款不同色的运动鞋。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明天开始晨练！你的鞋码和我哥哥一样诶～」
檐廊下的阴影里，少年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而老人望着庭院里渐起的夜雾，将最后一口啤酒一饮而尽。
春夜的风穿过檐廊，轻轻翻动着空啤酒罐旁的鞋盒。盒盖上，银灰色的银杏叶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是另一个季节留下的承诺。
后记
从三月末的成田机场到六月的春假前夜，宫本石上在这个「无法回头的季节」里，完成了从-2℃到5℃的升温。
他依然话不多，依然会在凌晨四点醒来，依然迷恋冰咖啡与冷水澡的温差。但某些东西确实改变了——比如他开始习惯某个亮黄色的水瓶，比如他的钥匙扣找到了同款，比如他学会了说「谢谢」，比如他尝到了「好甜」的滋味。
早仓田依然是那个嘴毒的老头，三日月依然是那只高冷的猫，西原高中依然有上不完的课和复杂的垃圾分类。但某些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比如檐廊下未尽的对话，比如那双崭新的运动鞋，比如三十年前未完的故事。
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零度糖罐》第一卷「春入学」完
2025.3月-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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