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共有五县：前庭县，柳中县，交河县，天山县，蒲昌县。其中三县设有折冲府，也称为边防营。今天，祾歌要去的地方就是交河线的交河营。
交河营邻水，在二道沟、三道沟与亚尔孜沟的交汇点以东，和交河县城隔水相望，毗邻下游的盐泽亚尔湖，当地人也称为亚尔城的交河营。
这里，就是曾经李琛被陆虎臣欺辱的地方。
午后，祾歌身着银甲白袍文武袖，率百余骑，带一辆马车，一同前往交河营。
马车里，就是许久未露面的李琛。
北风猎猎，吹起马队的旌旗。眼见交河县的城墙已经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祾歌挥手下令，原地休整。
卫士们响起整齐划一的应喏声，祾歌策马来到马车旁，敲了敲车壁。
“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交河营了。”祾歌说。
李琛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掀起帘子，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说：“我……我能不能自己骑马过去？”
他的一切都已经被陆虎臣毁了，以下犯上，哪怕他有苦衷，也要挨板子。祾歌有些不忍，干脆安营扎寨，让他在外面走走。
唐旻想说些什么，却被王无择用眼神制止：“他害怕男人，会怕咱们。让济川去吧。”
李琛坐在篝火旁，拿着干粮，愣愣发呆。
好一会，他开口道：“我其实想过，我要是一开始就乖乖听话，是不是……我的右手是不是就好好的，我还能写字，他就会觉得我……过几年就厌倦了。我只要顺着他……不会像现在这样……”
成了个天阉。
跟了陆虎臣几年，他虽然得到了大笔银钱，但是身上常年新伤叠着旧伤。陆虎臣对他已经不是非打即骂这么简单。他经常半夜发起高热，请军医来看，总说是惊恐过度，七情致病。
到后面，他已经开始恐惧男人了。
哪怕祾歌把他接走，用药养了这么久，他仍旧宁愿躲在马车中，不愿和卫士有任何接触。
祾歌沉默片刻，问道：“你会害怕我吗？”
李琛偏头看他，摇头道：“你还小。”
“我有个叔父，他看上了一个美少年，那时候大概十六七岁吧？”祾歌拨弄着火堆说，“后来那个少年告发我叔父谋反，你知道的，以下告上，要先打板子。而且我祖父也不信我叔父会谋反，就一遍一遍用刑。但是那人死不改口，听说后来被打得肉全都烂掉……”
“但是我分明记得，他是个很娇气的人，他要用最软的丝绸，要吃最嫩的肉，还抓糖给我吃……他怎么忍得下用刑的呢？”
“因为恨啊。”李琛笑了起来，“我恨，我们好恨。要是能用我一条烂命，换他永劫不复，我死得——值了！”
瑟瑟寒风中，他的手因为激动，手指一直在抖。
祾歌没说话。他只是拿起斗篷，为李琛披上。
李琛杀了自己的枕边人，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浴血，他却哈哈大笑。
可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其实态度一直都很温和。
太宗皇帝在时，唐军秋毫无所犯。可现在，他们居然连自己人都要迫害至此。
李琛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站起身来：“走吧，监察使，我准备好了。”
马队重新启程。
他们在入夜时分抵达了交河营。
西境的冬日来得早，八月初的时节，在洛阳还是满城桂花香，只用穿单衣出门的天气，西州的溪流两岸已经结起了薄冰，倒比洛阳的腊月都不遑多让。
只怕再过没几天就要下雪了。
连着两任折冲都尉横死，最近的交河营由唐休璟身边的李汝孝接手。这是唐休璟身边的老人了，据说当年还见过祾歌的外公周道务。
他大开营门，率阖营上下迎接祾歌的到来。
随着马蹄声响起，一队健卒骑马而来。其中有两位少年将军，为首者银甲白袍，龙眉凤目，李汝孝料定这就是监察使周祾歌；其身后少年金甲红帔，高大健壮，眉目含情，他便料定这位是大将军王孝杰的独子王无择。
而那位没穿甲胄的公子他认识，那是唐都督家的二公子唐旻。
随着李汝孝一声令下，交河营众人立刻山呼行礼：“下官李汝孝，率交河营拜见监察使！”
祾歌挥手道：“李校尉免礼。”
他翻身下马，笑道：“久闻交河营地处要冲，弓马精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李汝孝便笑道：“除了这些，交河营还有些旁人办不到的好处，监察使既然下榻此处，若是不试一下，未免可惜。”
祾歌没听太懂，因此按照狄仁杰教授的回话办法，笑着敷衍：“一定，一定。”
李汝孝又同王无择和唐旻寒暄一番，相继入席。待到散席时，已经开始传宵柝了。
因为是在军中，这顿接风宴以水代酒，倒也算得上宾主尽欢。散席之后，几人各自回营帐。
没了苏戎墨帮他应酬，祾歌着实觉得有些疲倦。
他踢了鞋子，闭着眼睛向后一躺，忽然压到一个在动的东西。
他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摸出火折子照明。
借着火光，他才看清原来被子下有个赤着肩膀、乌发及腰的清秀少年。
见到火光，那人含羞带怯地觑了祾歌一眼，伸手要来解祾歌的大氅系带：“监察使……”
他的话还没说完，祾歌直接跳起来，向外跑去，连鞋都不要了。
他一口气跑到王无择营帐中，白着一张脸，声音发颤：“王无择！救我！我被窝里有个男人！”
王无择把他从头看到脚，忽然发出一阵爆笑：“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祾歌现在衣衫不整，没穿**靴，连袜子都跑丢了一只。他素来爱俏，大冬天冻得耳朵通红都要戴金冠，如此狼狈，可真是头一遭。
祾歌这时候才感觉脚冷，他瞪了王无择一眼：“还不叫我进去？”
王无择笑得前仰后合，这才把他迎进去。
祾歌不跟他客气，直接霸占了他的被褥。
王无择拿湿帕子替他擦干净脚，这才脱鞋上榻：“有男人爬你的榻是怎么回事？”
祾歌分他半个被窝，把事情细细跟王无择说了，又道：“这个李汝孝，当真是欺人太甚！我这次就是为扼制这种不正之风而来，他竟然还……”
他叹了口气，才说：“由此可见，交河营军纪松弛到了何等地步。”
王无择沉默良久，才轻声说：“说真的，这样做并不违反军纪。”
祾歌闭上了眼睛。
“我不甘心。”他说，“这个李汝孝，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
“好了，别琢磨这些了，明天再说吧。”王无择翻身拍了拍祾歌。
祾歌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此时的李汝孝，正洋洋得意向唐旻邀功：“我把最温顺、最会服侍人那个给监察使送去了，保管伺候得监察使舒舒服服的。”
唐旻闻言，不由得愕然道：“李四叔，你把人送到谁那里了？”
“监察使啊！”李汝孝兴高采烈地说，“周监察使，周济川！贤侄我跟你说，那是个最会服侍人的，往来贵人没人不说好。周监察使看起来还像个雏儿，保准让他乐不思蜀！”
听了这话，唐旻简直头皮发麻：“你糊涂！监察使就是为了扼制这股风气而来，你现在往他营帐里塞人，不是在打他的脸吗？因为苏长史失踪，他正憋着一肚子火，你现在还往他刀尖上撞！四叔，你这——唉！”
交河营素来有窑子营的诨名。
不知道从哪一任都尉开始，交河营就做起了皮肉生意，供各位贵人挑选清秀美丽的美少年享用。
交河营不远处的交河县城，其实就有很多贵人的别院。
很多新人，为了融入西州的官场，也往往会同流合污。最后官官相护，形成一张大网。至于多少人参与其中，随着陆虎臣的死，只怕要不了了之了。
李汝孝只要配合周祾歌，跑跑腿、出出力，就是拨乱反正的大功，可是现在他居然把男人送到周祾歌营帐里，那位小殿下不借此立威，怕是天理不容！
唐旻对李汝孝简直恨铁不成钢。
“现在立刻跟我一起，去向监察使请罪！”唐旻咬牙切齿地说。
李汝孝不以为然：“他一个小孩家家，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你可别吓唬我，我吃过的盐都比你们吃过的米多！”
唐旻见劝他不动，只好自己去了祾歌的营帐。
营帐口的地上，落了一只白袜。
唐旻一看，便觉得头晕目眩。他试探地叫了一声，没过多久，一个陌生的清秀少年裹着大氅来为他掀帘子。
“监察使呢？”唐旻对他没有丝毫客气可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
那少年怯生生地咬着嘴唇，道：“监察使……逃走了。”
唐旻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也没想到那位殿下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现在“周祾歌”和王无择只怕都歇下了，再去将他们吵醒，只怕二人怒气更甚。
他在营帐内踱步许久，眼神落在了那少年身上。
次日一早，几个相貌清秀、神情憔悴的少年郎就跪在了祾歌的营帐前。
此时祾歌还在王无择帐中，他跑丢了鞋袜，王无择干脆自己穿好衣服，亲自去祾歌营帐取鞋。回来之后，他就免不了一番诉说。
祾歌略一沉吟，道：“请各位到中军帐中议事。”
待一切收拾停当，他身着文武袖，去了中军帐中。
唐旻带着一列少年郎行礼，闻声吩咐道：“监察使公正严明，你们有什么冤屈，不妨说说看。”
那几人一怔，立刻跪下，哭诉道：“求监察使为我们做主！”
见祾歌点头，他们遂将如何被老兵、上峰逼迫，如何因为姿色被看中，又有什么人来挑选回府侍奉，种种委屈，一一陈明，说到动情处，甚至哭到跌在地上不能起身。
祾歌脸色铁青，看向李汝孝：“此等大事，李都尉为何不及早上报！”
李汝孝立刻喊冤，一会担心自己认下会被人记恨，一会又担心监察使来问话，自己抵死不认，会给监察使留下不好的印象。祾歌见他这样反复改口，也懒得跟他多说，当即令李汝孝停职，并写信给唐休璟，令他选派人手，重新接任交河营。
处理完李汝孝，他将交河营军士集中在一处，命人指认曾有此行为的军士，依据军法，罚俸、停职，对其中组织者，押出营外，斩首示众。而后，他将受害士兵集中在一处，亲自慰问，并赐予慰抚款，留下军医照拂、静养。
这么一大圈忙下来，天色已然昏暗。
就在这时，王无择神情严肃走了进来：“方才我巡逻的时候，在交河营外不远处发现了这个。”
祾歌接过，原来是一支箭，上面绑有纸条。
他打开一看，是苏戎墨的字迹，约他次日在盐湖相见。
他沉吟片刻，道：“明日你就押送李汝孝回城，我去见见戎墨。你去叫实秋进来。”
王无择还想说什么，最终将话咽了下去。
唐旻走进帐中，神色惭愧：“……祖父本来安排了李都尉协查。我也是没有办法，才鼓动他们喊冤的。”
“无妨，这倒还是帮了我的忙。”祾歌挥挥手，他详细说明了苏戎墨的信，让唐旻次日携一队人马护送。
唐旻自是应下不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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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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