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九寒冬里，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面，简直是人世间难得的享受，更不用说这碗汤面还是猪油打底，上面卧着两面金黄的荷包蛋。
但是祾歌只吃了一口，就打起了饱嗝。
他甚至没吃完一只荷包蛋。
此情此景，就连狄仁杰都尴尬不已，但是祾歌却一点都没有要维护谎言的想法。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发着呆，既不吃面，也不许任何人离开。
狄仁杰和苏戎墨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有燕筠青若有所思，试探地问了一句：“既然大王已经不饿了，那下官就告辞了。”
祾歌一下惊醒过来，垂下眼睛看着汤面，良久，才说：“晚饭前不是说，要解决我食欲不振的问题吗？那就现在吧。”
现在？现在都已经过了二更，马上就到夜半，他睡过一觉不太困，狄仁杰和燕筠青可都是要五更天就起来，洗漱更衣，预备点卯的。本就只剩不到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他的病情又格外复杂，怎么，这是不想让二人休息了吗？
狄仁杰试着劝谏他，这样白白拖着所有人不许睡觉，很容易造成疏忽错漏，还不如等明天早上，大家都养好精神再来细究。可是祾歌不听，他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狄仁杰眼见着又要训斥他。
就在这时，燕筠青偷偷用脚碰了一下狄仁杰。
分离焦虑症，简单来说，就是他非常害怕别离，从而产生的一种极端焦虑的情绪。燕筠青推测，应该是乳娘的死对他造成了冲击。他固执地把所有人圈在身边，生怕一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甚至会用绝食的方式，来保证狄仁杰留在他身边。
这个举动再一次超出了燕筠青的认知。
通常印象里，自闭症星宝都是缺乏感情的，可是和祾歌接触下来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没有感情。他的感情深沉、细腻而脆弱，依赖心很强。感动的同时，燕筠青却觉得好像哪里有些奇怪。她摇摇头，支开话题：“今天已经很晚了，再熬下去，我们每天可就起不来了。”
祾歌不假思索地回答：“明天给你们放假。”
听到他这句话，狄仁杰也没话可说了。祾歌毕竟是亲王，而他们三人最高不过四品，上官的命令还是应该听的。
就这样，他们终于开始了对于祾歌挑食的诊断。
一番问诊下来，燕筠青终于断定——祾歌有点营养不良。
换言之，他一直没吃饱饭。
“不可能！”苏戎墨满脸震惊，“他饭量大得很，一顿能吃一整条烤羊羔腿！”
“吃进肚子里，不代表就变成养分了。”燕筠青冷静地说，“他虽然咀嚼能力不是很强，但是他吃得并不少，而且没有消渴症的三多一少，也没有瘿病，可见是脾胃的毛病。而且他患有失魂症，味觉容易过于灵敏，脾胃也先天比普通人差，一直没吃好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我们家主子从小就吃补药，怎么会一直虚弱呢？”苏戎墨还是难以置信，“宫里的美食，并不难吃啊。”
燕筠青看向祾歌。
祾歌低着头看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如果对他来说好吃，他也不会说出饿不死就行，脾胃不会饿得发痛就行这种话了。”燕筠青收回目光，“你们别三句话不离你们觉得怎么怎么样，你们是他吗？我说过很多遍了，他身体比常人敏感很多！普通人太迟钝，觉得舒服的事物对他来说，很可能都太过尖锐了！”
这时，祾歌忽然“嗯”了一声。
好一会，他慢吞吞地说：“羊毛，痒。蔬菜，苦。阳光，刺目。熏香，打喷嚏。饴糖不能大口吃，会齁得受不了，只能舔一舔。都是好东西，但是，我都不喜欢。”
他的口味其实很偏向小孩子，嗜甜，喜欢乳制品，喜欢吃肉，喜欢中正平和的滋味，喜欢香味，不爱吃苦，不爱酸辣，唯独有一点例外，他喜欢腥味，会把腥味当成一种香味。
看来是很适合维扬菜和粤菜的口味。
维扬菜是淮扬菜的一部分，主要是扬州菜系。淮扬菜实际上分为淮阴、维扬两大支系。至于粤菜，广府人讲究清淡本味，很多时候会把腥味当成是一种鲜香。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口味都比较清淡，适合祾歌这种味觉极度敏感的人。
但现在的问题是，女皇早就下令全国禁止捕捞鱼虾，祾歌又不吃腌制食品，他吃不到维扬菜和粤菜的荤食。
那鲁菜、川菜？
燕筠青在心里一道道过能做给他吃的菜，维扬菜的大煮干丝，广府菜的鼎湖上素、官燕竹笙，客家菜的梅菜扣肉、芋头扣肉，顺德菜的蒸藕粉、梅菜蒸三寸心，苏州菜的樱桃肉，东北菜的豆角炖排骨、锅包肉、扒三白，川菜的粉蒸肉、宫保鸡丁、咸烧白，鲁菜的拔丝山药和果酱山药泥，都可以做给他试试。
其实按照他的口味，能做的菜有很多，但是受制于当下冶铁工业，有唐一代没有炒锅，所以只能选择以蒸煮炖炸为主的菜式。开水白菜和上汤娃娃菜、猪肉白菜炖粉条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白菜去年才在洛阳培育出来，到现在为止也只能堪堪供给女皇一人——而且比起现代的白菜，又苦又涩。
不过这已经是大周美味绝伦的宫廷御菜了。
燕筠青忽然有点心疼自己。
真正的武周人不会觉得时令蔬果难吃，可是她是现代人，从小习惯吃现代的改良品种，由奢入俭难，更何况还得吃素……
现在就连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宫中大型宴会才有资格上桌的菜了。她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甚至还捞不到新鲜的，只能吃女皇吃剩下的！
她简单列了一下单子，问祾歌想吃什么。
祾歌打着哈欠，随手一指，指向了梅干菜扣肉。
苏戎墨则在祾歌身后说：“那明天……”
话还没说，燕筠青给了他一脚。
果然，他的话音还没落，本来昏昏欲睡的祾歌一下子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他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甚至准备重新挑起一个话题。
苏戎墨和燕筠青不约而同地提心吊胆起来，搜肠刮肚想制止祾歌。
就在这时，狄仁杰忽然唤了一声：“祾歌，过来帮老师看看，老师耳朵有点不舒服。”
祾歌不疑有他，乖巧地俯身过去。狄仁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在他后脑一捏，不知道做了什么，只看到祾歌身体失去平衡，倒在狄仁杰怀中。他搂住自己的学生，轻声说：“可以睡了。”
苏燕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睡了。
狄仁杰抱起自己的学生，送他安睡，燕筠青收拾着东西，小声问：“他一直这样吗？”
苏戎墨苦笑：“也不止五年十年了。”
燕筠青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还真能忍，换我可能会忍不住揍他。”
苏戎墨一怔，望着内室的方向，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次日祾歌起得很早，随便用了点早膳，就又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去。他的骨头到底断了五根，又痛觉迟钝，放任他到处乱跑，很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此燕筠青增添了安神药的药量，让他在睡梦中积蓄精力，好好养伤。
这家伙，在她眼皮子底下都能和枭正阳偷偷联系上，并且以自己为诱饵，好给王孝杰创造出一网打尽的机会，用“闷声办大事，闷声作大死”来形容再合适不过。燕筠青可不想一觉醒来，祾歌身上就又添了两根断骨。
被苏戎墨唤醒之后，祾歌最先闻到的就是浓郁的肉香。
他一下子烦躁起来。
肉味很香，是个人都知道。
可是然后呢？
他越馋，吃到口中那一刻，就越绝望。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闻不到肉香，省得他流口水。
苏戎墨好说歹说，才哄他过去试试。
燕筠青给他准备的仍然是四菜一汤。菜是梅菜扣肉、木耳鸡蛋炒芹菜叶、大煮干丝和橘膏子山药泥，汤是他喜欢的菌菇豆腐汤，另外配有米饭和清粥。
祾歌一进门就被扣肉吸引了目光，酱红油亮的五花肉片堆成一堆，旁边另备有荷叶边的蒸饼。
见他过来，燕筠青夹了一片扣肉。肉汁顺着肉片滴下来，瘦肉紧实饱满，肥肉酱红澄明，颤巍巍的打着漾儿。祾歌忍不住咽着口水，可燕筠青把夹着肉片和梅菜的荷叶饼递过来，他又迟疑着不敢接受。
“尝尝吧。”燕筠青鼓励他，“好歹告诉我合不合你的口味，我才能帮你写食谱呀。”
祾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下指甲盖一小块，刚嚼了几下，就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劈手抓过肉饼，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肉汁从他嘴角滑落，祾歌罕见地没有直接端正仪态。他两腮鼓鼓的，肩膀一颤一颤，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狄仁杰大感好奇，也夹起一块品尝。可刚一入口，他就皱起眉头。
这碗肉并不能算太好吃，寡淡无味，还有点腥，要是再放上一勺盐，也就勉强入口。
“不行！”祾歌惊声尖叫起来，“不准动！”
他一把将扣肉揽过来，眼神凌厉：“老师你明知道我没东西吃，就只有这一盘菜可以入口！我自己感觉它好吃，它就是好吃，由不得你指手画脚，你就是看不得我高兴，我就得必须按照你们的想法过日子！要是你见不得我吃我喜欢的，那我吃饭的时候，你不必出现了！”
狄仁杰倒是没生气，只是狠狠地戳了他脑袋一下：“你呀，才说你一句，你倒有一箩筐的话来顶嘴，跟只炸毛的猫崽子一样，到处龇牙。这碗菜你既然爱吃，吃就是了，老师不拦你。”
祾歌气呼呼地噘着嘴，不再搭理狄仁杰。
虽然正抽条的男孩子肚子是个无底洞，但是他的饭量照样看得几人心惊胆战。他吃掉了整整一大份的扣肉，然后又吃掉了一整碗的煮干丝、半碗木耳鸡蛋炒芹菜。整整一大盘扣肉全部吃掉还不算完，他又拿着蒸饼把里面剩下的菜汤全部擦了个干干净净。单他一人就吃得比三人加起来都多。
吃完饭，他抹嘴咂舌地向燕筠青道谢，很有些害羞地问：“我能不能从你这里把这份食谱买下来？”
“说什么买不买的呀，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这种口味别人还吃不惯呢。”燕筠青摆摆手，“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话还没说完，他就先害羞地笑了，“不过味道确实有点寡淡，我喜欢胡椒味再重一点。”
燕筠青一怔，旋即笑道：“胡椒可是比黄金价格还贵，你也真会挑贵的吃。就给你做的这一份，就得快半贯钱，还没算别的香料呢。”
祾歌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胡椒金贵，最贵的时候甚至可以卖到二两黄金一两，目前黄金差不多一两能兑六千文，所以如果胡椒卖的比较贵的时候，一两甚至可以卖到一万文钱。
不过这些钱对于皇家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女皇当然不可能对他吝啬。所以常人视作珍宝的香料，对他而言不过是用来调味的调味品，与糖盐并无差别。
不过他爱吃的东西，野山菌、牛乳、饴糖、胡椒，哪样不金贵？祾歌可是皇室盼了十年才盼来的凤凰儿，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金贵的人了。
他还在小口小口地吃山药泥，燕筠青在里面加了乳酪和糖，又用橙子酱浇上去，在冰雪中冻了一个时辰，如今酸甜爽口，正适合做餐后甜点。但他今天已经吃掉了太多的东西，燕筠青怕他积食或者吐出来，一下午都在仔细地盯着他。
祾歌吃完了一整盘山药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拍拍自己的肚子，问道：“吃的很饱了，所以能不能等会儿再吃药？”
“不吃药了。”燕筠青摇头，“除了安神定志丸，别的药暂时都不必吃了。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既然这样，这段时间干脆丢开一切，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先把精神养好再说。”
如果不是他的精神问题必须要服药，燕筠青连安神定志丸都不想给他吃。是药三分毒，吃药哪有食疗好呢？
到了傍晚，他却一反往常厌食的样子，早早地坐在饭桌前等开饭。
这可还是头一次见他认真吃饭。
只可惜在问他要吃什么的时候，燕筠青遇到了一点点麻烦。
第一顿饭，他回答道：“扣肉和山药泥。”
第二顿饭，他仍然回答：“扣肉和山药泥。”
到了第三顿饭，燕筠青已经学会了抢答：“还是扣肉和山药泥是吧。”
虽然她知道自闭症是会经年累月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行为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感，但是能重复到这种地步，他也真是太过了。
祾歌咂咂嘴，小声说：“那就吃山药泥吧。”
燕筠青差点当场仰倒。
你怎么不跟山药过？
放一个祾歌的饮食偏好表
牛奶及各种奶制品
蒸鸡蛋
冰镇乳酪山药泥
煎鸡蛋
羊杂
烤青麦粒 （宫里吃不到，馋的念念不忘）
榆钱 （宫里照样不给吃）
豆制品
所有菌类
包子饺子里的韭菜
羊肉（不带骨）
鸭肉及鸭杂
甜食 （太齁会难受）
芹菜
笋
哈密瓜 （要切小块，不然吃一脸）
酸笋（在汤里煮过）
油炸知了 （但是宫里不怎么允许）
茶叶蛋
虎皮蛋
蟹 （肠胃不好不允许吃）
孜然 （喜欢孜然羊肉）
牛肉，包括牦牛肉 （唐朝禁止宰杀耕牛，所以好奇）
甲鱼 （尤其是甲鱼汤）
兔肉 （尤其是兔肉粒）
葡萄汁
虾仁 （手笨不会剥壳）
螺肉 （嘴笨不会嘬螺蛳，不然能提两档）
雪梨 （要么蒸熟要么切小块，整个吃会吃一脸）
硬桃 （要不是有毛刺挠，还能提一档，喜欢半个半个连皮吃）
樱桃
龙眼
软柿子 （可以咬开皮整个把果肉吸出去，不会弄脏手）
白萝卜 （一定要去皮煮熟，不然太辣了）
冬瓜 （一定要煮到透明）
鸡肉（不带骨）
薤白
泥鳅，黄鳝 （宫里吃不到）
酥油饼 （必须要够酥）
没有皮的核桃仁
榛子仁 （自己不会剥壳）
栗子 （有点干，不好咽下去，所以喜欢搭配牛奶）
猪肉 （唐朝人不会做猪肉，做的非常难吃，两个加号是给燕筠青面子，她做的好吃）
红豆 （只有豆沙和冰沙里的甜红豆会吃）
鸡杂
冬葵
黄瓜
稻米饭
面条
馒头
银耳 （要炖得入口即化）
硬柿子 （咬的累）
荔枝 （甜的腻）
葡萄 （不会剥皮，以及总是咬碎葡萄籽）
粟米饭
黍米饭
柳穗，构穗 （宫里吃不到，好奇）
黄豆 （要盐水煮的）
梅干菜 （只能吃梅菜扣肉里面的）
蒲公英 （泡水总比喝药强）
鹅肉（有股腥味）
芥末花椒胡椒（能吃，但是因为不吃辣，所以要适量）
白菜（要煮烂才行，或者菜叶子裹肉也可以勉强考虑）
扁豆 （觉得不好看）
刀豆 （觉得有股奇怪的豆腥味）
鱼（主要是不会剥刺）
茄子（油乎乎的口感不好）
莼菜（味道不错，口感黏糊）
白水煮蛋 -（有股腥味）
带骨头的肉 -（问就是会啃一脸油，而且啃不掉几口肉）
有皮的核桃仁 -（皮很苦）
松子 -（苦而且涩）
黄花菜 --（丑不拉几的，有点苦）
韭菜 --（觉得太辣）
蔓菁 --（觉得太苦）
蕨菜 --（丑）
苋菜 --（红色的觉得很可怕）
贝类 --（有股海鲜腥味，受不了）
鹿肉 --（口感柴）
软桃 ---（手笨嘴笨，会吃一脸）
橘子橙子柑子 ----（太酸了受不了，如果非常非常甜，可以吃几瓣）
李 ----（只有甜到发腻才会吃一两口）
杏 ----（怕酸，最甜的能勉强吃一个）
韭花 ----（味道太重受不了）
萘 -----（酸涩不好咬）
香椿芽 -----（宫里吃不到，而且味道太重了受不了）
菠菜 -----（主要是不太会嚼烂，卡喉咙）
茱萸葱姜蒜及其衍生物 -----（气味过敏，吃了就吐）
腌制食品（包括腊肉咸菜果脯） -----（有非时令不吃的习惯）
酒 ------（非常严重的过敏
他真难伺候，真的，我超大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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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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