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雷老鬼这辈子没怕过谁,褡裢里装着天下无人能解的毒,爱毒谁毒谁,人间的官吏管不了他,天界的神仙更是不便管、懒得管,何况他又没做荼毒生灵非让神仙插一脚的坏事。
五雷走过无数地方,什么名山大川,琅嬛福地,也名不正言不顺地抢占过别人修行的山头,呆腻了就走,再物色下一个去处,主打一个逍遥自在、闲云野鹤。
骑着小毛驴无拘无束,闯南走北,嘴里哼哼着一身清修谁能及,想与神仙试比高。
那一日,五雷老鬼在一只薄陋的孤舟里饮下一葫芦酒就晕晕乎乎睡下。孤舟起伏颠簸,在海面上飘荡三天,五雷老鬼扶着船篷走出来,手搭额头把四周眺望一圈,海水无垠,碧浪翻涌,不知给飘来了什么地方,随他去,继续睡。
第六天,破舟撞上一块巨岩,五雷发软发虚的双腿终于踩上坚土。装在眼睛里的是片群山,山体峭壁陡岩,山上草木苍郁葱茏。五雷被此山浓郁的灵气震撼,半天没把嘴巴闭上。
寻了条小溪喝饱水后,又把那头老实巴交的驴召出来坐上去,先把这里几座山头都走个遍。
这头老驴哪都肯去,唯独在一座形似行龙的大山前停下脚,昂昂乱叫,把四个驴蹄踩的烦躁不安。
“吃草去,在这里等我。”五雷老鬼一鞭子抽走傻驴,调整肩上褡裢走进深山。这座龙形山在群山中不是最大,但最险最有灵气,走进去那一瞬他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沛灵气,四肢百骸像被重新洗了一遍似的,他想:如果还有机会登仙,脱离肉身的巨变未必能及走进此山那一刻舒畅。
这些年五雷一直在找传闻中上古天龙陨落的位置,若能在此山住下,还要那龙息作甚。
他在山里一边四处摸索,一边修行。
此山真的凶险,壁立千仞,毒蛇猛兽,豺狼虎豹,连他这四处闯荡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给猛兽伤过几回。受伤后就跑进灵气四溢的清波池泡几天,出来后还是筋骨强健的好老头。
他满心懊糟地给此山起名百禽。
老道渐渐分不清山外日月,忘记在这里逗留了几年。一日深夜,他走出茅庐小解,被龙形山拦腰处的一处银光吸引,这些年早就觉得那山非比寻常,每每要靠近都被怪力弹回来。
这会他每走一步,双腿就重一分,越重,老道就越往前。
五雷老鬼拨开纵深的葳蕤草木,走进一条幽长的山洞,洞内光芒赤盛,刀割般阻止他继续靠近。
五雷有股不服的劲,任浑身被光芒割的鲜血直流也要上前,利剑当拐,终于摸索到山体中央,离盛在白光中的东西还有几步之遥。活了几百岁的人,好奇心还跟孩子一样,五雷提一口气又朝前几步,忽被一道凶险的屏障弹回去,趴在地上喘息半天。
“就是死,我也一定要看个明白。”
像道无意的誓言,不要这条老命的念头刚出来,丈外的白光忽暗淡几分。
五雷又念叨:“放心,老道我会用这条命护你。”
光芒锐减,老道隐约看见个匣子。
“你要有危险,我必死在前头。”五雷摸到其间机巧,自鸣得意,继续发誓:“你要是什么宝贝,老道我几百年的道行一定能守住你,为你死也心甘情愿。”
他还不懂这一句句看似立誓的假话往后都会成谶,等他哄人的毒誓终于说完,一具荧光水润似玉非玉的匣子呈现在面前。
匣子轻易就能打开,里面是截玲珑剔透的骨头。
五雷见过妖,见过鬼,见过尸,见过这世上最不具美感的东西,此刻却为这截白骨着迷。
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陷入神不守舍、痴迷癫狂的状态,刚捧起这截骨头,匣子突然变作一卷古朴画卷。
老道毫不犹豫把画卷和白骨揣怀里迅速离开山洞然后下山,鬼使神差,下山时又被不明的力量引着向南山走去。
斗南山,是五雷闲来无事瞎起的名字,山脚有一汪比夜还黑的潭水,此夜明月皎洁,漫天星河,但眼前这潭漆黑的池水却什么都映不出来,似乎能把一切外物折射回去,静谧、幽深,泛着砭骨的寒意。
五雷手捧银光细碎的白骨走至池边,虔诚、肃穆地把骨头轻轻浸入潭水。
水与骨接触的刹那,一股怪力迅猛从池底探出头,缠上五雷脚踝拼命将之往水底拉。五雷好歹有点修为,千钧一发之际飞快拔出身后佩剑斩断左脚,带血的法器威力大增,也顺利把池底无形的拖拽格挡回去。
那看不清的东西像条水龙慢慢退下去融进水里。
五雷老鬼连滚带爬退后几步,又控制不了好奇朝池水探头,只见那截剔透的骨头缓缓沉入水底,带着令人眩晕的流光越沉越深,光芒璀璨、炽盛,把幽深的潭水照如深渊一般,炽光之外还是暗如浓墨的水域,明与暗两种不同的光线照出令人战栗的楚河汉界,五雷永远忘不掉此诡异美丽的一幕。
白骨随白光彻底沉入万丈深渊,潭面又变回没有一丝波纹的平镜。
那一夜的怪象之后,漆黑的潭水也彻底消失了。
五雷开始研究揣在怀里的古卷。
古卷很沉,由横轴展开,纸质结实暗黄,卷布上绘满色彩丰富的山川河流,没有任何字迹,五雷揣摩几年都没认出上面的山出自哪里,每次展开画卷,他都感受一道灵气的浸润,身心舒畅,如登仙阁,天天携带此卷至少能活九百九十九。
五雷天天不厌其烦的展开画卷,收起,再展开,一次又一次感受自画卷里迸射出的灵气。
又过了大概三年,五雷老鬼带进山的老驴寿终正寝,他突然感觉寂寞,无聊时就给自己挖个坑等死。坑挖好了躺进去试试尺寸,目光扫上天穹,意外看见一件怪事。
一条青色巨龙冲破浓厚的阴云,极速朝百禽山俯冲而来。接着它一头扎进清波池,掀起滔天巨浪。五雷吓得不能动弹,瑟瑟发抖,他见过龙,只在画上见过。
龙是神族,五雷这修为和机遇不可能得见龙族,刚才的一幕肯定是老眼昏花。
拨开层层荆棘望过去,清波池已恢复平静,浅夏的风荡起涟漪,又抬头看看朗朗乾坤,一定是看错了。
当天夜里,五雷还在为白日青龙一事辗转反侧,这座搭在林间的茅屋突然簌簌震颤,梁柱歪斜,随之大地轰鸣,山倾海啸,五雷提起裤子就往屋外跑。
盲目地钻进山林,斩断一簇簇藤蔓杂丛,如拨云见日,找了三年的潭水赫然出现在眼前。池水沸腾、波浪向两岸撞击,老道两足还没站稳,潭里三年前拖他下水的怪力又爬了出来,老道哇哇大叫,发现自己使不出一点法力。
水下的怪力非人力可抵,周边碎石、树木、山兽鸟雀都被拖进深渊。
老道下滑过程中扒拉住一棵树,惊险地回头,这该死的好奇心,明知此刻天象异变,就是管不住双眼双腿,他看见沸腾的潭水突然静止,潭底漫起一簇簇浓烈的青蓝荧光,光芒碧绿、朦胧,像巨大气泡不断上涌膨胀,快接近池面时已膨胀至临界,突然暴出水面直冲天际,强烈的白光把百禽山照如白昼。
此道光柱带起惊涛巨浪,五雷老道叹为观止,正目眩神迷感叹异象时,突然发现一条小龙隐匿在光柱中间。
那龙体型并不大,纤细修长,五爪长鳍,浑身散发幽幽蓝光。
小龙在夜空盘旋一阵,随即冲向苍穹,萦绕在小龙周身的银尘散作万点星辉散在夜风里。老道眯起细长眼追随小龙腾空的身影,暗暗纳罕,不知今日这山到底发生了什么祥瑞。
小龙破池腾空之际,山川大河的震颤陡然静止,百禽山长林寂寂,天河悬空,万籁无声。
白天清波池来了一条龙,这会又走了一条小龙,老道边疑惑边返回茅屋,突然一声细长稚嫩的龙吟自西北啸风而来。
老道神魂震颤,驻足停下,见刚才离开的小龙在潭水附近迅速落下,彭然一声,震碎脚边几块山石。他揉揉眼,不信眼睛看见的景致,朝前几步,把双老眼揉得通红,小龙落地之处确实站了个少年。
一袭清蓝的薄衫翩跹飏起,少年浑身盈尘清辉,面孔白皙透彻,神情淡漠懵懂地望着五雷老鬼。
“他是个锡山烧出来的瓷人,他是假的。”不然这世间怎么可能有模样如此精致的孩子。
少年人光脚踩上林间的碎石,双足白净红润不沾尘埃,步履蹒跚走向老道,直勾勾盯着老头揉红的兔眼。
修行人的灵感比普通人精明百倍,五雷还是觉得自己头昏眼花无法控制内心的情绪,他用悲戚哀伤的眼神看向少年,抬手摸向面颊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怎么会哭?我这心里为何难受,是不是都因这孩子而起?”
少年的眼睛似他破水而出的这片深潭,漆黑晶亮,脸上是没开智的天真和淡漠,就像一张洁白的纸。五雷蹲下身把少年的一只脚抱在怀里擦净上面的黑泥,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我不能忍受他受一丁点的苦。
他弯下身背起轻盈的少年,感受这孩子身上浓郁的灵气,可比展开古卷时享受到的气息纯净多了,“孩子,你从哪里来?”
“你是小龙的化身?你住在潭水下?”
“你父母呢?”
“孩子,你有名字吗?”
没指望这个初降于世的孩子能回答问题,五雷继续提出他的疑惑:“你是天生之子,还是有父母兄弟,你从深潭的暗流来到此处,还是一直居于此间?”
他耐心地问着、关切着,从没想过仗毒行天下的自己,喉咙里能发出如此慈祥的声音,今晚的一切都怪的让他匪夷所思。
走出深林,五雷老鬼看见林间孤零零的茅屋,仰头向明亮的天河望去,发出一声不知所以的喟叹,视线落向天河的东方,顿时瞪大双目。
七星,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七颗星突然出现在东方深蓝的夜空,晦暗朦胧,似龙,盘踞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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