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生前名唤婉秀。婉秀死的那天,穿着大红的嫁衣。
其实之前,绿腰对沈凌说了谎,因为她从来都不是性子柔顺的姑娘。出嫁那天,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穿女装。
在洪庆戏班,她都是武生打扮,束胸绑腿,头发高高扎起,脸上画着油彩,在台上翻跟斗耍花枪。班里的师兄弟们常笑话她,说婉秀这丫头投错了胎,名字取的那么文静,但这性子,分明该是个小子才对。
可那天不一样。芸汐师姐说,成亲的日子,总要像个姑娘家。师姐催着师娘提前几个月就找了城里最好的裁缝,请了最好的绣娘,给她张罗了一件最时兴的嫁衣,成亲那天师娘亲手给她梳了头,戴上凤冠,抹了胭脂。铜镜里的人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婉秀盯着镜中的自己,哪里还是那个在台上演打戏的武生?
“婉秀真好看。”房间里只余小夫妻二人。木青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他身上有好闻的松木香。婉秀转过身,看见他眼里映着烛火,亮晶晶的,简直要让婉秀整个人烧起来。
“师兄,”她小声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木青捏她的脸语声温柔:“怕我晚上欺负你?”
婉秀红着脸捶他:“胡说!我是怕……怕我今天打扮成这样,明天上台会被人笑话。”
木青低声笑起来,把她搂得更紧:“傻丫头,明天咱们可以休息。师父说了,新婚三日不用登台。”
婉秀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窗外是他们租住宅子的后院,隐约能听见师兄弟们喝酒划拳的声音。这是他们跑江湖生涯中难得的安稳时刻——洪庆戏班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大半年,因为这里繁华富庶,能多赚些银钱。
“婉秀,”木青突然说:“你觉得师兄对你好吗?”
婉秀诧异的抬头看他:“当然好啊,都成亲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觉得啊,嫁给我委屈娘子了。”
婉秀噗嗤笑出声:“能嫁给堂堂洪庆戏班的当家武生,人家才不委屈。”
两人笑作一团,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婉秀,是我。”是芸汐的声音。
芸汐是师父师娘的亲生女儿,也是婉秀和木青的师姐。
婉秀闻声赶紧从木青怀里挣出来,理了理衣裳去开门。芸汐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酒壶和两个小酒杯。她今天穿了件水红色的裙子,衬得肌肤如雪,比新娘子还要明艳三分。
“师姐……”婉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虽然平日里她和芸汐最亲近,但今天这样的场合,还是让她羞赧不已。
“新婚快乐,我们婉秀眨眼就长成大人了,要好好过日子了。”芸汐唇角扬起弧度,笑着说。
木青走过来,接过托盘:“多谢师姐。你费心了。”
芸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婉秀脸上:“婉秀,你今日真美。”
不知为何,婉秀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但转念一想,定是自己多心了。芸汐待她向来亲厚,她刚来戏班时年纪最小,是芸汐一直照顾她,教她识字,给她缝补衣裳。有次她发高烧,是芸汐整夜不睡,用湿毛巾给她敷额头。
桩桩件件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如今自己有了好的归宿,师姐应当开心才对。
婉秀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冰凉的,她有些吃惊:“师姐,你手怎么这么冷?”
“外头起风了。”芸汐抽回手,勉强笑了笑,“你们……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走廊的灯笼下显得格外单薄。婉秀关上门,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怎么了?”木青问她。
婉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姐今天怪怪的。”
木青转身把托盘放在桌上,倒了两杯酒:“她大概是舍不得你。你们姐妹感情一向好的。”
婉秀接过木青递来的酒杯,酒液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她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含羞带怯的和木青手臂相交,这是合卺酒的喝法,寓意夫妻同心。
“婉秀,”木青凝视着她的眼睛:“生生世世木青定不相负。”
“夫君,对你也是。”婉秀羞红了一张美人脸,仰头饮尽。
美酒入喉,先是甜,后是苦,最后竟化作了一把火,从喉咙烧到五脏六腑。婉秀剧烈地咳嗽起来,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婉秀!”木青急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婉秀想说话,却发现舌头已经麻木。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一般。她瘫软在木青怀里,看见他因惊惧而扭曲的脸。
黑暗渐渐吞噬了她。
壬申年元月,婉秀穿着嫁衣,喝下了师姐送来的合卺酒,死在了最爱的人怀里。
“从那天起,我成了游荡在人间的鬼魂,绿腰。”绿腰的声音悲怆中略带沙哑,不复平日唱戏时的清亮,晶莹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化成一缕白雾消弭于无形。
沈凌看着绿腰红红的眼眶深深叹了口气,世间最为难过是情关,连绿腰这样洒脱的姑娘也不能免俗。
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安慰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虽然觉得这件事疑窦丛生,沈凌有心想多问两句,又怕再勾起绿腰的伤心事,只好一路沉默着,回了浮生阁。
第二天,沈凌单位休假,他一大早便坐在桌前鼓捣昨晚买回来的桃胶。阿青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不得其法,沈凌蹙着眉,十分想把他轰出去。
“这桃胶要拿阴阳无根水才能调开,调开后用羊毫笔蘸着涂在裂口处粘起来,静置七七四十九个小时就行了。”商无咎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冷不丁开口吓了沈凌一跳。
“阴阳无根水是什么?雨水么?”沈凌问。
“无根水是雨水雪水或者露水之类,而这阴阳无根水嘛,指的是泪水,并且是人死为鬼后的泪水。”阿青倒是懂得不少,事关他的衣服修补工作,闻言赶紧给沈凌解释。
沈凌脑海中又浮现出了绿腰脸颊边滑落的那滴泪,不禁拍了拍大腿。“那么珍贵的东西,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接着又觉得自己想法挺不地道:“居然要拿人家的眼泪当胶水用,真够缺德的。”
虽说缺德,可该干的事还得干。沈凌的人脉有限,“鬼脉”更是只有绿腰一位。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把眼泪的目标定在了她身上。
某只在坛子里补觉的女鬼,在梦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求鬼办事就要有个求鬼办事的样子。沈凌和阿青一合计,准备陪绿腰去古街逛逛,先把她哄高兴了,再说出求眼泪的事,估计能好办一点。
沈凌狗狗祟祟的敲敲绿腰的骨灰坛,把绿腰叫了出来,言简意赅的提出“看她心情不好,主动陪她逛街”的计划。绿腰向来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对此倒是挺有兴趣,但她眉头一皱,失望的说:“我白天不能出浮生阁的,外面阳气太重,会魂飞破散。”
“那你什么时候能出?”沈凌问。
“每天的子时,可以出去一个时辰。”绿腰说。
沈凌暗暗在心里盘算,子时就是半夜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北城并不是繁华大都市,那个时间,古街的热闹劲已经散场了,实在没啥看头。
“那咋办?”沈凌也没招了。
“你要诚心想陪我去,喊上那位就行。”绿腰双手抱臂,冲着一个方向扬了扬秀气的眉。
沈凌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就瞧见了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打游戏的商无咎。那个游戏叫“鬼怪消消乐”,也不知道阴间哪个游戏公司开发的app,玩的整个铺子里阴气弥漫,鬼喊鬼叫不绝于耳。大白天的,街上路人都绕着铺子门口走。
“他身上阴气足够重,走在街上跟移动遮阳伞似的,只要跟在他附近,就能保我没事。”
“这么神奇?”沈凌听多了驱鬼的传说,招阴这么厉害的倒是第一次见。
“师父,我有事找您。”他俩大声密谋完,那个人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沈凌几步走过去,胆大包天的伸手,在商无咎和手机屏幕间晃了晃。商无咎抬头,眼里迸出的杀气还未来得及控制。
“打游戏而已,您不至于吧?”沈凌被他目光惊得后退一步,心有余悸的说。
“抱歉,怎么了?”商无咎利落的关了游戏,换上一张和风细雨的脸。
“老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咱们出去溜达溜达?”沈凌谨慎的开口,还想着被拒绝后再编些什么说辞,没想到他高冷的师父大人痛快的站起身说:“好啊,走吧。”
沈凌有种铆足了劲出拳,却挥空了的感觉,不过这都不是问题,他利落的冲绿腰和阿青招手,于是一行四人浩浩荡荡的沿街而去。
哦!不对,是五个。隔壁张大师闲得简直长蘑菇,看他们出门,跟瞧见什么新鲜事似的,赶忙追了过来,顺便发出了几声爽朗的山羊般的笑声。
商无咎看了眼身后缀着的一群“尾巴”微不可察的皱着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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