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影村占地面积不小,但大部分处在保护区内,多山多水,地势崎岖,人烟又稀少。保护区当然是既不让打猎,也不让开荒种地,但潭影村的历史比保护区设立的历史悠久许多,政府体谅他们的处境,对村民的各种越界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民就靠这点水活着,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在周边的大城市打工,自然也就在那里安家落户。村子里大多剩下老人和为数不多的留守儿童。像抬头纹这种没出去的青壮年,几乎全部在水厂干活。
水厂就是村子唯一的产业,既是生计,也是执念。柏林森去过水厂,进的是厂子的南门,也就是能进卡车的正门,顺着村里唯一的一条大路往里走,开车大约十五分钟能到。
而这回,抬头纹带他们走了小路,他一闪身便穿进树林,树林里哪有什么正经的路,不过是生生踩出来的只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
这里植被茂密,前一天下过雨,第二天就会钻出不少新的枝丫,即使是冬天也不例外。抬头纹在前面开路,手里捡了根棍子,“噼噼啪啪”抽打两边的植物。有些顽强的枝干不会断掉,只会弹在走过去的人身上,打上几鞭。
柏林森依然牵着白恬恬的手,只不过改成了一前一后,柏林森比白恬恬肩宽比白恬恬个高,他自顾自地向前走,但这里不是雪地,蹚开的枝丫尽数抽打在白恬恬的脸上,弄得白恬恬不得把头尽量抵向柏林森的后背,走不稳当的时候,白恬恬攥着柏林森的手便会一紧一紧地使上力气。
看不到人,反而不容易牵好,柏林森干脆把白恬恬拽到自己前面,用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拨开跳过来捣乱的树枝。
崎岖的道路比想象中的还要长,白恬恬最后几乎是被柏林森夹在胳膊下面带出树林的。按照地势来判断,他们应该是翻了一座小山。穿出小山,眼前豁然开朗,是村委会前面的大场院,绕过村委的灰砖平房,而后便是水厂的西门,这次抬头纹准备带他们从西门进入。
西门口有间大厂房,与村委会的建筑形式相同,两相并排,一西一东,中间隔了厂门。西边这栋大厂房原来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扫盲学校,里面还遗留着几十套破败不堪的木质桌椅,厂房的墙上有一块掉了漆的大黑板和用水泥糊的讲台,这些年别说扫盲学校了,连正儿八经的小学也没了,家庭条件好的便跟随父母去城里上学,条件差点的留守儿童要去县里或者旁边的村子读书,因此这里就成了水厂的礼堂,偶尔开大会聚集在这里。
柏林森一进到礼堂,便看到一排人端端正正坐在讲台前,吴老师他们几个被绑在椅子上,手背在后面,麻绳在上身绕了几圈,脚也被捆在椅子腿上,看那打结的手法应该是捆牲口的,不多复杂,但就是挣脱不开。他们几人身上干净,看来没挨打。
吴老师看到柏林森,激动大喊:“柏总!你们终于来了!”其余几人也在椅子上挣扎扭动,李知予更是喜极而泣,这回是真的有救了。厂房安静,甚至整个村子都寂静无声,喊声突兀,盘桓回响。人质的嘴没被封住,料想是因为他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外人进来解救。
村长坐在讲台下的第一排,听见脚步声,回头望过去,起身对柏林森笑脸相迎:“哎呦,柏总!您可真是好老板、好榜样,亲自前来!蓬荜生辉!欢迎欢迎!”
柏林森可没心思开玩笑,站在那儿没动,开口说道:“先把人放了。”柏林森的声音在厂房内回荡,凭添出几分威严。
“不急不急,咱们一笔一笔算。”村长拍了拍身后的桌子,示意柏林森过去坐,然后陡然厉色,“我们缺钱是不错,但不干讹钱的事儿,你的人把我们水厂的管道砸的稀巴烂,设备里面倒进去沙土,什么意思?!啊?!想压价可以谈,玩儿阴的,你还是个小毛孩子!”说罢狠狠拍了桌子。
吴老师在村长身后大声反驳:“都说了不是我们!那么大面积的破坏,我们根本没有工具能做到,而且你也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我们!”
“闭嘴!掌事的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个长工插嘴!”村长大怒,起身指着吴老师的鼻子骂道,“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没规矩!都逮到人了还狡辩,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留厂里干活!”
柏林森目标明确,就是赎人,于是说道:“村长,我是个生意人,本来打算买了水厂在潭影村长期投资下去的,我要是做了这种事,怎么可能还和村民和平相处?但我们今日不论孰是孰非,只要我把人带回去,这六百万就当为村子做贡献了。”
“柏总,你不要搞错!好像施舍了我们一样,我们虽然不富裕,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潭影村还在,就饿不死这百十口人!”村长慢慢踱到柏林森面前接着说,“这不过是你欠我们的修缮费,如果不够,我还会去雨州,去你的大楼里,找你讨回来,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现在,我们要先看到赔款!”
柏林森不逞口舌之快,提着箱子往桌上一摆,用小钥匙打开锁链,翻开盖子,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百元大钞瞬间点亮厂房,村长向前挪了半步,刚想伸手,柏林森把箱子合上,重新上锁。
“村长,先放人。”柏林森语气森冷。
村长也不含糊,叫上刚刚领路的几个村民解开人质,推搡着人质到柏林森跟前。除了自己这一只,柏林森又解开了白恬恬手上的箱子,同时让平安取下箱子递给村长。
白恬恬转动着手腕向柏林森的方向贴了贴。
村长这回终于上手摸了摸实实在在的钞票,强忍着喜悦,取出一捆,在手里上下掂了掂,放回去,又取出一捆,刷刷翻动。抬头纹也想摸摸看,被村长“呿”了一声,村长扣上箱子,差点夹了抬头纹的手。抬头纹悻悻地往后退了半步。
“还有呢?”村长指着瘦猴儿手上的那只箱子问。
柏林森朝着瘦猴儿扬了一下下巴,瘦猴儿向前走了两步,“砰”一声把箱子撂在桌上,“咔哒”两下打开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绿油油的美元钞票。柏林森上前一步,从箱子盖上的夹层里抽出一份文件,看向村长,说:“签了,这箱也是你的。”
村长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把手伸向箱子,美金的冲击力极强,以至于村长的手有些颤抖。他在纸币上轻抚片刻,才抽过柏林森手里的一打纸,他舔了舔拇指,连翻三页,才说:“等着。”随即又对抬头纹说:“富国,看好他们。”
村长走路带风,一转身便出了门,不多时,拿着刚刚那几张纸又回来,顺手就递给柏林森。柏林森把合同放回箱子的夹层,稳稳地扣上盖子,上好锁。
村长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直到钥匙又被放回柏林森的裤兜,村长略微皱眉,喉头滚动几下,说:“柏总,箱子放这里,钥匙给我就行。”
柏林森并未理会,把箱子递给瘦猴儿,站直身体,低头睨着村长:“村长,你也得理解,把我们送到刚刚下车的地方,我自然会留下箱子。”
村长瞟了一眼柏林森身后的“老弱病残”,转回头看向柏林森的眼睛,仿佛要验证柏林森的诚意一般,他思忖片刻,才说:“富国,带他们出去,多叫几个人看着点,别让他们耍花招。”
“知道了。”抬头纹吆五喝六地嚷嚷,“跟我走。”然后绕到前面去带路,身后比来时多出两人,压在队伍最后。
白恬恬低头看着柏林森握着他的手,没了箱子,切切实实地手心交握,好似那梦中的拥抱,温暖而坚定。白露不会这样牵他,就像白露不会拥抱他一样,白露不会,其他人更不会。
除了柏林森。
柏林森有一种白恬恬不曾拥有的天生的可以分给别人的安全感。柏林森可能并未发现自己有这样摄人的魅力,但这该死的安全感对白恬恬来说简直带着致命的诱惑,令他小心翼翼又欲罢不能。
白恬恬保持着缄默,跟在柏林森后面向外走,他想这一刻、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是他近几年无可救药的幻想中的全新系列,他多想在这彩色的美梦中多徜徉些时日,如果能不醒来面对冰冷的现实该多好。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天气阴沉,没有太阳指引,难辨方向,林中雾气朦胧,湿乎乎黏答答地糊在身上。潭影村的冷虽然比不得北方的天寒地冻,但山林四季也有变化,鸣虫早已沉睡,倒显得踩断树枝发出的“咯吱噼啪”声更嘈杂了些。
一路上坡,众人无暇聊天,队伍越拉越长,抬头纹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帮城里人,找了个相对开阔的位置停下来:“歇会儿。”
瘦猴儿空着的右手摸上树干,若有所思,反驳说:“我们不休息,得尽快出山。”
却听抬头纹冲着林子里一声大喝:“谁?!”
只见一抹身影仓皇躲进林中,压阵的村民都是干体力活出身,身手敏捷,力气极大,两人围堵,像逮狍子一样,三两下便将那人扣住。
那人被揪着衣服肩膀的位置,推搡着送到抬头纹跟前。
白恬恬刚要张嘴,被柏林森一把捂住。
抬头纹上下打量那人,转过头,眯缝眼眨得停不下来,恶狠狠地对柏林森发起了脾气:“柏总,你这就不厚道了,说好了四人进村,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认识他。”柏林森冷静回答。
“放屁!他一看就是城里人,不是跟着你们来的就见鬼了?!”
柏林森不疾不徐:“我要想带人进来,怎么可能被你们抓住?”
这真是……抬头纹被说得哑口无言,又迫于柏林森的气场,转而伸手给了那人一巴掌:“你说!是不是一伙的?!”
“你!”那年轻人捂住脸,震惊之余满心满眼的愤怒,冲上去就要和抬头纹扭打,却是有心无力,他被身后的两个村民压住,按着半跪在地上。
抬头纹啐了一口,随手撅下来一根树枝,树枝带着弹性,他拿在手里甩来甩去,一个出手,树枝嗖地带着劲风,照着跪在地上那人甩了出去:“不说就让你尝尝苦头!”
然而抬头纹的“鞭子”在雾气中失了些准头,堪堪从那人头顶飞过,岭上几人在坡上,好巧不巧,鞭子正抽中那年轻人身后的柏林森,鞭子擦过柏林森的脖子,打在喉结上,登时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鞭尾擦着白恬恬的头发钩回抬头纹手上。
秦鸣曾说,别人是窝里横,白小少爷是窝里怂,他在外面可疯着呢,勇斗地铁扒手,智擒街区流氓,反击校园霸凌,整顿职场操纵,只有他懒得理的,没有他搞不定的。
白恬恬这会儿站在柏林森身侧,眼见着柏林森的脖子上渗出一串血珠,脸上陡然变色,气儿还没喘匀,一个箭步冲过去给了抬头纹当胸一脚,从车里抓出来的那一串钥匙被他夹在指缝间,他一把揪过抬头纹稀疏可怜的头发,把钥匙架上对方的脖颈。白恬恬体力不大行,但比起抬头纹,身高具备明显优势,怼在抬头纹颈间的钥匙逐渐加压,颇具威慑力:“丑货!给他道歉!”
抬头纹被迫半仰着头,心道这大白兔看着温顺,还挺他妈带劲儿,抬头纹的脖子越来越疼,一定是被白恬恬捅了窟窿。队伍后面的几位村民则“呼啦”一下围在抬头纹身侧,将他们二人圈了起来,呼号着放人,与岭上众人形成对峙。
瘦猴儿趁乱矮身摸上小腿,还未等他起身,只听抬头纹吱哇乱叫:“哎呦!停!停!他奶奶的!啊啊,疼死老子了!”
白恬恬手上发力,钥匙至少怼进去了半公分,血顺着白恬恬苍白的手向下流,他眼角泛红,带着一股子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狠劲儿,附在抬头纹耳边阴森森地说道:“给他道歉!”
“我去你大爷的!”抬头纹脊背发凉,哀嚎一嗓,一脚跺在白恬脚面上,紧接着向后肘击,捶上白恬恬的肚子,拼了命地挣开白恬恬,向前冲去,“还愣着干什么?打啊!”
村民霎时乱成一团,目标却不止白恬恬一个。白恬恬被一个胡子花白的村民拽着不放,柏林森一拳打开搂住自己的小青年,三两步跑过去逮住花白胡子,那花白胡子老头像只待宰的鸡一样被拎起来,柏林森手上青筋暴起,用力一甩,老头叽里咕噜地滚到旁边的土沟里面去了。
一个缺了门牙的村民眼睛提溜转,瞅准了瘦猴儿手里的箱子上去就夺。
柏林森一边拎着白恬恬往平地里去,一边指着陆岩大喊:“他是警察!”
村民瞬间被震慑,空气凝固,时间静止。
却不知是谁号了一嗓子“快跑!”村民随之轰一下向山林中四散逃开。
瘦猴儿眼见着局面不可收拾,迅速提枪,一枪打在夺箱子的村民腿上,村民应声扑地,其他人像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有枪,愣了几秒,然后号叫着东躲西藏,那跛腿的村民在生死存亡面前爆发出超出常人的能力,爬起来便逃,仿佛没中过枪一般如履平地。山林稠密,村民却对此地地形十分熟悉,不一会儿便隐于其中,再无踪迹。
然而,抬头纹精明一世,却栽在了傻兔子手上。抬头纹下手重,本以为白恬恬会退出战圈,未曾想后者铁了心要与他缠斗到底,白恬恬挣脱柏林森,踉跄了一步向前扑过去,逮住抬头纹的后领子便不撒手,抬头纹向前一奔,被白恬恬揪了一个跟头,然而白恬恬也没落得好,抬头纹底盘低,他往地上一滚,连带着白恬恬也扑进落叶和树杈子堆里。
吴老师正在观战,一个没站稳,“啊啊”着从坡上滑下来,柏林森不得已,伸手接住吴老师,眼睛盯着白恬恬,却分身乏术,大喊一声:“恬恬!”
矮墩墩的抬头纹摇头摆尾,意图甩掉白恬恬,然而白恬恬被激起斗志,攥紧钥匙,狠狠往抬头纹的后背戳。
抬头纹疼得蹬地跳起,身体斜成四十五度角往前跑,白恬恬被踉跄着拖出去三米,欲用手掌刹车,几次尝试抓住旁边的树枝未遂,直到他拽住一根细而坚韧的树枝,枝上有刺,他没来得及松手,被枝条上一排尖刺横刮过手心。白恬恬吃痛,连带着另一只手上力道松懈,让抬头纹脱了手,而他自己也失了平衡,脸撞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眼前一阵眩晕,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白恬恬人没跌倒,意外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柏林森从后面捞起白恬恬,夹着他的腋下扶他站直,白恬恬那股子愤恨还没过去,钥匙掂在手里,抓住最后的机会,使出全力,掷向抬头纹。
钥匙串“当”一声敲在抬头纹的后脑勺上,抬头纹确信自己的脑仁共振了,猝不及防的猛击害他咬破了舌头,眼泪瞬间飙出,只剩下本能带他穿梭于各种植被之间,直到再也看不见敲他脑袋的小兔崽子,才痛快骂了一句颇为难听的娘,久久回荡在山林之间。
白恬恬还没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缓过来,忽闻抬头纹的叫骂,后背一紧。
“好了,恬恬,没事了。”柏林森从背后环着白恬恬,把他牢牢勒在怀里,单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白恬恬半晌才渐渐止了颤抖。
他缓过神,焦急转身,查看柏林森的伤口,抬手想要碰一碰那鲜红的血口子,却见柏林森面色不虞,手便又轻轻垂了下来。
“你……”柏林森欲言又止。
白恬恬顺着柏林森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刚刚上演的一出兔走触株,直接来了一套毁了容大餐,满脸满手的血,自己竟未觉出丝毫疼痛。
柏林森不赞成他用手直接接触伤口,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帕,在白恬恬右半张到处是擦伤的脸上轻轻沾了几下,白恬恬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和手上火辣辣地灼烧,而这血腥气勾起一阵恶心。想起抬头纹刚刚给他的一拳,白恬恬内心感叹,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就是他那命途多舛的胃吧。
而岭上众人则皆惊叹于老板难得展现出来的一丢丢人情味儿,给了这位不知道哪儿来的漂亮小哥。
李知予的喜悦更是溢于言表,哼哼笑出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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