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白子苏只觉自己今晚出门时似是忘了看黄历,她第一次遇到追杀,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在这个档口货真价实地想要她的命。
侧身避开那滑如毒蛇的短剑,白子苏腾出一只手解了蒙着双眼的黑色发带。空明月色下,依稀能辨认出杀手是个姑娘,梳着丫髻,穿着一身并不适合夜袭的衣裳,正意味不明地朝她歪头笑着:“呦,原来你不是瞎子啊。”
白子苏没接话茬。她双目有疾,不能视日光,因此选择在太阳落山后赶路。哪知到了蜀中地界这姑娘先是跟踪,今夜终于选择动手了。
影七足尖点着树梢,见白子苏不曾回答,也不恼,咯咯地笑了两声,轻轻借力而起,身法轻盈如燕,手中短剑直指白子苏咽喉,然而下一瞬结结实实的腿鞭便扫在了胸侧。影七跌落在山间小道上,短剑血槽中滴落一串血珠,和着影七咳出的血散落在染了尘土的浅翠衣衫上。
白子苏按着肩膀上的伤,心想还真是大意了,想不到这明显是个半吊子的姑娘拼上一条小命也要给自己肩上添个窟窿,何苦。
影七显然情况更糟,出师不利不说,还极有可能受了内伤。狼狈不堪的少女半拄短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心知自己是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了,早知该让影九亲自前来的。
肺部火辣的刺痛中,她听见一个大可称为温柔的音色问道:“有无门派?”
“并无。”她听见自己如是答道。
“死士?”
“卖命。”
那个声音似乎极轻蔑地笑了一声:“回去告诉徐锦,上官家的后人,不是他想象中的草包。”
影七惊惧地抬头,望见白子苏浅色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神色。白子苏心知自己猜对了,刺杀针对的不一定是下一任南疆统帅,也可以是上官余孽。
走出山路,忽觉晨光不止是熹微了。
白子苏来到官驿,张定国正在门口候着,见白子苏血染了一大片的黑衣,讶异地问道:“您这是?”
白子苏未答:“冷邪呢?”
张定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您房中好好放着呢。”
白子苏一颔首,抬腿迈进官驿,须臾后出来时肩上的伤被粗暴地包扎了一番,换了一身白衣,只是仍以一条黑色发带覆了双眼。那副将见她手里提着刀,大惊,还未来得及问,只听得白子苏抛下一句:“我先行一步,过会同侯爷说一声。”
待李予葭挽着发,从官驿门口追出去时,白子苏早走得无影无踪了。安乐侯不由得动怒,咬牙:“王八羔子,同她师父一个德性!”
不是的。白子苏想。
徐锦要杀她,何必动手?她在徐锦眼里,理应只是个因旧疾不能习武的瞎子。既然只是个瞎子,又何必空费刀兵?如果她不是个瞎子,担着冷予清袭爵女的名头,她先人造了天大的反,她于今也不该是余孽;冷予清亲自带大的,也无可能是草包。
她转了个弯能想到的,九重阙里那位怎么能想不到?
是她托大,自以为有资格上桌一弈,却连自己在哪盘棋里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呢?没人能觉得棋子能掀棋盘,但白渊鱼就是胆大包天且大逆不道。
“大帅,要怪就怪您老教的吧,”她提着刀,足下生风,行人只觉袍袖稍动,倏忽不见。
且看冷予清,前半生是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可惜狡兔死走狗烹,大概凡这世上的君王大都不爱看忠良善终。大齐咸宁年间,燕国公张氏一族,以勾结外族之名问罪:满门男子流放西疆;满门女眷及国公爷独女张婉清,依律充为官妓。三月后,江湖上有个疯疯癫癫的女刀客在青楼喝酒,看中了抚琴女子的习武资质,于是豪掷千金将张婉清赎出。而后丢给她一本刀法,再将人扔进芥子中。世上两年,芥子十年,出来时的张婉清依师命改了姓。于是便有了“冷匪”,便有了大令开国皇帝徐垣麾下一员良将,便有了南疆三州五郡的主帅。
这些冷予清自然不会对她提及,都是安乐侯每晚喝着百年前就号称一滴万金的仙醴三千里,在自斟自饮中勉强吐露的真言。不仅如此,李予葭还对她一一提点进京后各项事宜,如数家珍地与她谈论各地世家。直到前日晚间她喝得烂醉,高举着酒壶,头却趴在桌上,没来由的笑了好一会儿后,忽对白子苏道:“渊鱼啊,你道徐锦,还有唐文昭,还有……是会让你在路上死了好一了百了,还是把你关在汴州一辈子呢?”
安乐侯的神色无从窥见,口吻里却是循循善诱的菩萨心肠,疏狂的酒意好似不存在。
白子苏当然都不想。死路活路,自己挣出来的总好过别人居心叵测指出来的,不是么?
小镇的街市,清晨竟也有几分熙攘。各种铺子的伙计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吆喝声不绝于耳。街边早茶铺子正开张,蒸笼顶上透出氤氲的白雾和丰满的香气。青石板街上的脚步声与三教九流一一对应着:不急不缓还有环珮玎珰的,该是哪家贵人乘兴下凡体察人间烟火;迟缓凝涩的,大抵是挑着担子准备卖货的老人家;轻巧灵动的,恐是哪家小姐派出买胭脂的小丫鬟;更有落地无声的,那定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
——此地乃蜀中雀回镇,是通衢要地,也是江湖第一杀手楼,第一情报楼,江湖首富,太后的娘家——朱雀楼总坛所在之地。就连雀回镇这名字,都是得名于小镇背靠的雀回山,而雀回山的名字,便是朱雀楼那位开国时封南海郡公,十年前是国
丈,如今是国师,江湖上被人尊称一声仇道尊的神仙赐下的。
白子苏挑了个面馆,拣了靠门的一张桌子坐下,把刀往桌边一靠,便有个机灵的小二上前问道:“侠女这里统共几位?来点儿什么?”
“一位。一碗素面,不要别的,多添点醋。”
“好勒,您稍等。”
那大名鼎鼎的赤羽楼就扎根在雀回山的峭壁上,就连白子苏是个半瞎,方才在街上转悠的时候都能注意满山的绿都来衬那一抹飞檐的红,是极艳的景。
这处暖阁在赤羽楼地底下,无窗,且不算大,靠着几个风眼通通气。满房顶的夜明珠和四处有如儿臂粗细的白烛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只是入目可见的陈设有些古怪:地上与四壁挂着的毯子产自波斯,花色是百年前最时兴的姜黄底配绀色缠枝花;
进门可见西墙是一排书架,再往右是一张小几,似与书架是一套的紫檀木,皆罩着一层薄灰。
再往里,仇无衣便不再打量,撩衣跪倒:“无衣给师祖请安了。”
仇醴窝在堆满各种毛皮的炕上,身上搭着件金红泛翠的羽衣,手里抱着个裹了毛的手炉,却仍可见那骨线清晰的手指十分苍白,连经脉都是青紫的。单看这样一双手,大概无人会把他与那位仇道尊联系起来。更何况这人还长了一张纨绔膏粱才有的脸,丹凤眼,高山根,薄唇,是俗世话本里标准的薄幸郎。
他弯了弯唇道:“您真是折煞老臣了。”
话虽如此,除了他到底是坐直了些许,此外再觉不出“折煞”二字了。
仇无衣也一笑,理了理袍袖便起身:“国师接了归签?”
“嗯,”仇醴道,顺便伸手拨了拨炕边的毛皮,招手叫仇无衣坐过来,“老臣已差人去请了白世女,待她来了,您可要和她叙叙旧?”
仇无衣侧身坐了,只是道:“待国师回了汴京,可千万别和太后赌气、又自称老臣了。太后这几年操劳,鬓边白发都生了。”
仇醴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我知晓分寸。倒是你,怎么几年不见,这避重就轻的本事倒越来越大了。”
“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吗,”仇无衣,或者说徐烨,那位落地封王,五岁“夭折”,得谥“殇献”的金枝玉叶,为难道:
“何况我也不知晓如何同……同小姨解释啊。”
“不晓得?也好,本无须你来解释,当年知晓全部内情的不过六人而已,再过几年等我们老的全死光了,你且看史书上要如何写你吧。”
仇无衣只得无言。他实在年轻,又兼日日事务繁杂,哪有那么多闲心思考虑这些身后事?仇醴好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缓缓道:“张婉清死得太不是时候了。她一死,北疆便可肆无忌惮,试探与制衡便要悉数落到你们肩上。还有李嘉钰,她一回京,朝堂必有动荡,切记不可掺和。至于你的那位小姨,我未曾见过,但有其母必有其女,上官修容当年好歹没将汴州城翻个底朝天,她的女儿料想不会是什么善茬。此次到了汴梁城中,我便不能常与你们来往,还需万事小心为上。”
仇无衣默默点头。恰逢此时暖阁入口有人来报:“道尊,白世女已请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