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从允娘家离开时,已近黄昏。
本是想用过午饭就走,奈何允娘实在热情,对她嘘寒问暖,她不忍拂了允娘一番心意,索性又陪着在院中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听允娘喋喋不休说些往事。
但这些往事如过眼云烟,并未在她心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依旧在想着苏崇与裴家谋逆一事,看着江边悄无声息已抽出嫩芽的水柳,不禁叹气。
难道此事当真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吗?她本想寻到些切实证据再与裴敛说明,但眼下看来真相大白非朝夕之事,她已不敢再拖。
苏崇心思深沉,谋害裴家却又救下裴敛,意欲不明,终究只是一时风平浪静。
日光西斜,江面浮光跃金。
她在江边看了会儿,这才继续往回走,直至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她才终于转入赵府门前那条长街。
这一路上心事重重,她行路时低眉垂眼,并未注意身前有人冲着她来,挡住去路。
只见一双革靴撞入视线,她略一皱眉,不想因此与人争执,头也未抬地侧身避让。
谁知那双革靴却跟着她往右挪了一步,齐齐整整地堵在她跟前。
姜泠这才抬眼看去。
可这一眼,却让她浑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脖颈更似被人扼住,一股血腥气从喉中涌起。
久远记忆如惊涛骇浪般拍来,她抱着双臂,下意识摩挲着臂上早已愈合的疤痕,满眼防备惊惧。
面前人不比记忆中青涩稚嫩,岁月如刀,却是精雕细琢,愈发出众。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双薄唇似笑非笑,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一如当年在上景御园莲池旁,说要与她结个善缘时的样子。
池羡……他怎会在此处?!
她深吸几口气,忍下喉中翻滚的不适,也顾不上找寻答案,几乎是仓皇而逃。
可刚迈出一步,腕子就被人拉住,她挣扎,死命去掰腕上那只手。
行人来往,目光纷纷投来。
池羡见状收了笑,看着她奋力反抗的模样心如刀绞,却也没再勉强,只轻声道了句:“若想为你阿弟解毒,明日午时来宜春酒坊寻我。”
说罢,他放开手,任由她毫无留恋地急奔而去。
夜风轻扬,灯火摇摇,一点纤影竟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池羡于长街伫立,良久,才从姜泠离去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而投向不远处状似行色匆匆的“路人”,冷嗤一声。
姜泠一日未归,秋杏不放心,备好饭食后就同赵漱阳一同在府门外等候。
眼看着府下挑灯,才终于瞧见步履匆匆的熟悉身影。
赵漱阳朝她笑喊一声,随即提裙上前,挽着她胳膊边走边道:“今天秋杏做了烧鹅,你再不回来就都被我……”
“让我静静。”姜泠出声打断,推开她的手,径直往府里走。
赵漱阳这才发现姜泠面色苍白如纸,端在身前的手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这是怎么了?可是遇着什么事了?”赵漱阳担心道。
可没等到回应,姜泠就已快步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秋杏要仔细些,甚至瞧见了自家女郎眼底强忍着的泪光,她抖了抖唇,不知所措地与赵漱阳相视一眼。
这是怎么了?
姜泠从来冷静自持,从容不迫,她本该如寻常一般稳住的,但一见赵漱阳和秋杏关怀备至的目光,她就怕自己强撑不住。
是以她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最后一小段路几乎是跑着回去的。
她将房门紧紧合上,背靠门扉,将外间种种隔绝在外,才似被抽了骨头似地脱力跌坐在地,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下坠。
今夜似有风雨欲来,乌云滚滚,遮天蔽月。
屋内黑暗一片,她怔怔坐在地上,目不能视,可池羡说过的话却言犹在耳。
他说:“若想为你阿弟解毒,明日午时来宜春酒坊寻我。”
虽心中惊惧诧异,但她还不至失了理智,心思稍转,霎时醍醐灌顶,明白过来。
她想起画舫之中,许润声说有一故友中过此毒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许润声并非信口胡诌,欺骗于他,而是当真在为她找寻解毒之法,只是没想到许润声说的故友,她也认识。
不仅认识,还曾为其付出过殷殷之情。只是她的殷殷之情,不过是池羡与上景大皇子相斗的砝码罢了。
她眨了眨眼,缓和片刻后才终于抹掉脸上冰凉的泪水,站起身来。
她问心无愧,便是怯,怯的也该是他池羡,她为何要逃?
是夜,风雨飘摇。
银山来为裴敛传信,说明日午后会来接姜泠外出踏青。
自元日后,二人已有近一旬未见,银山以为姜泠得此消息本该欢欣雀跃,谁知却见她愁眉不展,心不在焉,甚至婉拒了裴敛的邀约。
回宫复命时,银山出于担忧,遂也将自己所见如实禀明:“女郎说明日别有要事,让王爷改日再去,但奴看着女郎似是心绪不佳。”
裴敛凝神听着,未置可否,想起了一个时辰前跟在姜泠身边的暗卫禀报之事,陷入沉思。
陌生男人?姜泠推拒不见,难道是因为他?
他再也无法气定神闲,搁下笔,摒退银山,这才负手走至廊下轻唤:“十五。”
刹那间,一身着乌衣之人就已如风驰电掣般跪伏在他脚边。
裴敛目视远方,看着昏暗天际忙着归巢的雁群暗影,冷声道:“可有查清那人身份?”
十五毕恭毕敬:“那人正是此前我们一直跟踪中过奇毒之人。只是快入城时,那人发现端倪,竟只身甩掉尾巴,潜入城中。”
“是他。”裴敛抱手,指尖有意无意地点着。
“不止如此,”十五听他停顿,才又接着说道,“那人正是失踪许久的上景二皇子,池羡。”
池羡?!
裴敛眸色一凛。
池羡神出鬼没,失踪已久,在上景境内偶有动静,但他的人每每赶去却总是晚了半步,与他失之交臂。
这等人物不容小觑,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大俞?偏巧还与姜安中过同样的奇毒?
更让他不解的是,池羡入都,为何第一件事是去见姜泠?与姜泠曾有过婚约的是上景大皇子,与池羡何干?
翌日下朝后,裴敛揣着种种疑问,马不停蹄去了赵府,谁知仍是晚来一步,不及正午,姜泠就已不在府中。
裴敛面带戾气,秋杏战战兢兢为他奉茶,如实道:“女郎一早就出去了,至于去哪,女郎没说……”
并非是秋杏有意为姜泠遮掩,实则今日一早秋杏还未起身时,姜泠就已离开府中。
昨夜风雨浓骤,姜泠彻夜未眠。
天将亮,雨后晨雾弥漫,她索性起身早早去了宜春酒坊。
与其惶惶不安难以安眠,不如主动面对。
她一路行去,到宜春酒坊时,小厮正揭开门板准备迎客,见她站在门口,以为是来打酒的贵客,笑说道:“女郎来得好早。”
姜泠不苟言笑,只淡淡朝他颔首:“我要见你们掌柜,辛娘。”
小厮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挠了挠头,忽然觉着这身段音色有些熟悉,片刻后才惊觉她正是几个月前不由分说要上楼找她家掌柜的女子。
正想说些什么,小厮身后传来一阵脚步。
姜泠抬眼看去,就见辛黎款款踩着台阶下来,未语先笑:“姜女郎这般急切,只怕有人欢喜有人伤啊。”
姜泠不明就里,因着许润声的缘故,她对辛黎也并无什么好印象,便也不多说,开门见山道:“池羡呢?”
辛黎停在半道上,倚着扶栏,朝她身后扬了扬下巴。
姜泠转头,就见许润声不知何时已站在酒坊外,而他身侧正是昨日刚见过的池羡。
姜泠扫了眼许润声,又极快地收回视线,落在池羡身上。
一身劲装,眉眼如刻。
她定了定神,平静道:“你让我来寻你,我来了,还请信守承诺,将解毒之法告知于我。”
初时见她来得如此之早,池羡还心生喜悦,可听她声线沉冷陌生,那丝喜悦也瞬间荡然无存。
他挑着眉,先朝许润声看了眼,随即才又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朝她道:“有些话一时半刻说不清楚,随我来。”
说罢,转身出了酒坊。
姜泠在原地默了一息,就已做好决定,她目不斜视跟上前去,却在与许润声擦肩而过时,被人拽住手腕。
在她曾经的记忆中,许润声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但此时被他蛮横有力的拽住,腕上清晰的痛感传来,却让她觉着温文儒雅四字与他,到底是没什么关系
她侧过脸看他,道:“若你也知解药方子,自是更好。”
腕上的手指一抖,姜泠趁机收回手来。
池羡并未将方子告诉许润声。
他曾有心探问,但池羡百般迂回,甚至打探到他是为姜泠阿弟解毒后,不顾阻拦径直来了大俞。
池羡缘何如此,许润声心里清楚,也无力阻拦。当年他能瞒下姜泠一回,不代表能将真相永生永世掩埋。
纸,终究包不住火。谎言,也总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姜泠将他神情看在眼里,略做沉吟,又道一句:“无论如何,此事若了,仍需向你道一句多谢。”
许润声凛然听罢,却只是苦笑。
一时间,酒坊中又只剩辛黎与他二人,小厮见状不对,早已躲回了后院。
辛黎顺势坐在了台阶上,托腮看着那道逆光而立,莫名让人觉着孤苦伶仃的身影,幽幽道:“你,池羡,裴敛,我原以为你与那姜女郎相伴多年,情恩深重,是赢面最大的,却不想……”
她睨他一眼,虽也为好友遗憾,却又更他的迟钝气恼。
“却不想到头来,你却还不如池羡有法子,只落得个谢谢二字。到底啊,还是你修为不够且倒霉,碰上的对手个比个厉害。”
“认了吧,你们二人,此生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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