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日头渐斜。
赵漱阳揣着满腹心事离开栀园，姜泠则去了知春堂。
明日就要搬离，于情于理都该与赵骞与赵夫人作别，若是二人有空，姜泠倒还想邀众人吃顿饭，好生感谢这些时日赵家对她姐弟二人的照顾保护。
但不巧，知春堂仆妇听她阐明来意后，遗憾道：“今夜老爷携夫人往柳侍郎家中赴宴了，当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姜泠只得暂罢，先回了栀园用晚饭。
她与秋杏二人多少冷清，于是让秋杏去晚居将姜安也叫了来。
食案上摆好饭食时，天光将歇未歇，只西面屋脊后仍挑着丝丝缕缕的昏红。
姜泠喜欢亮堂，正随手拿着只素银簪挑亮灯芯，就见姜安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缓缓走来。
将银簪搁在案上，她笑说道：“来啦，坐吧。”
在赵府这几月，虽说尚且不能将整个宅院布局烂熟于心，但栀园姜安常来常往，无需谁牵引，就能自行寻着位置稳稳坐下。
菜肴香味传来，姜安却并未急着动筷。
直至听见自己阿姐在对面落座，又拿起碗筷夹菜的动静，他才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转头，斟酌问：“阿姐，只你我二人吗？”
姜泠夹起一筷笋，往他碗里添：“秋杏先用过了，正忙着收拾行李呢。”
其实出宫时，除了裴敛送的金银财帛，她并无太多行头。但在赵府住这些日子，赵夫人前前后后替她添置了许多衣裳首饰，还有赵漱阳时不时送来的脂粉花露，零零总总，收拾起来也得费些功夫。
但姜安依旧没动，想了想，才又问：“赵漱阳呢？”
往日用饭，赵漱阳几乎从不缺席，在他耳边千言万语滔滔不绝，是以今夜这份静谧落到姜安耳中，竟有些陌生。
姜泠扫他一眼，牵起唇角，语调却平和无波：“漱阳近日有事要忙，无空。”
“有事要忙？”姜安语调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她整日散漫，能有何事要忙。”
说完，他才端起碗，动作雅然地用起饭来。
姜泠无声笑着，问他：“你可知近来为何赵夫人寻了女师来教她？”
姜安摇头，仿佛并不大在意，姜泠却捕捉到了他举筷时的迟缓。
但她没答，转而说道：“饭后你随我去一趟知春堂，叨扰许久，总该当面道个谢。”
被自家阿姐卖了个关子，这顿饭姜安吃得不大痛快。但他想自己与赵漱阳本也算不得多亲近，遂忍下疑惑，没再多问。
用过饭后，姐弟二人又饮了盏茶，姜泠觑着尽黯的天色，又见院外三两仆从挑灯走过，这才与姜安又往知春堂去。
赵骞夫妇刚回府，见着姜泠皆是一喜，只是又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姜安，二人才对视一眼，面色平静下来。
姜安自从来了赵府，来知春堂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夜姜泠带着他来，郑重其事的模样，赵骞夫妇就猜到是有要事要说。
女子直觉更为敏锐，赵夫人稍作思量，就已猜到二人来意。
但猜归猜，却不敢肯定，她拉过姜泠的手在自己身旁坐下，笑问：“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来时外头有风，姜泠手也有些凉，眼下被赵夫人暖融融的手握着，只觉心里也暖了一片。
她笑笑，先是说道：“今夜来，是有两件事要说，其一，是给安儿解毒的法子找到了，也是桩好事，想来与赵大人与赵夫人分享一二。”
赵夫人闻言当即眼睛一亮，由衷笑道：“那可真是个好消息！我就说你们姐弟都是有后福之人，能得老天偏爱！”
这话真心，赵夫人喜欢姜泠，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姜安也有几分怜惜。
何况平日姜安虽沉默寡言不常来知春堂，但每次见面都礼数周全，举手投足清雅贵气，于赵夫人这样的慈母而言，也很难不怜爱。
但与赵夫人相比，赵骞的喜色就显然更淡些，他笑着道“好”，眼神却落在面前身量颀长，挺拔俊朗的少年身上，不自觉陷入沉思。
姜安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从前姜安双目失明便罢了，如今奇毒得解，往后以他的身份又当如何自处？淮王此举，难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自己这江山添了道阻力。
但赵骞本性忠诚敦厚，见着自家夫人与姜泠发自肺腑的笑容，那点顾虑，也就如过眼云烟顷刻便散了。
几人谈笑一番，姜泠这才将更为重要的正事道了出来：“这几月我与安儿叨扰麻烦，却不好长此以往地住下去，淮王为我二人另行安排了住处，明日，我与安儿就会搬离。”
迎着赵骞夫妇诧异目光，她柔柔一笑，又补充道：“但我们还在江都城，若是得空，定会时常回来探望。”
姜安默不作声，只跟着点了点头。
赵骞夫妇二人又相视一眼，赵骞没急着说话，赵夫人却将她手拉得更紧了些。
虽说赵夫人已有猜测，做了准备，但此时得了应证，仍是无可避免地生出不舍来：“说什么叨扰麻烦，这几月有你们在府中，添了不少热闹，漱阳有你陪着也乖巧懂事许多，你还总来陪我聊天解闷。”
说着，赵夫人轻叹一声，不舍之意溢于言表。
但此番姜泠姐弟搬离，定是淮王的安排，纵是不舍，赵夫人却也不好横加阻拦，只又摸了摸姜泠鬓发感慨：“既然还在江都，往后无事常来。说来也实在仓促，近来我在为漱阳相看，还想着若是你在能帮我分析一二。今夜我们去了户部侍郎柳侍郎家赴宴，见了见那柳家二郎，我瞧着甚好，却不知漱阳喜不喜欢，她与你亲近，你定能摸得她的喜好……”
耳边赵夫人絮絮叨叨说着，姜泠不着痕迹往身侧坐得笔直的姜安看去。
沉冷如冰的少年，不知在想着什么，听了这番话，往知春堂外探望。
可屋外月色朗朗，空无一人，是在瞧什么呢？
只瞄了一眼，姜泠就已收回视线，回应道：“近来女师日日教导，漱阳性子倒是沉稳了些，今日下午还在与我说，此番她定会乖乖听话，不让您与赵大人操心。”
话至一半，身姿岿然的赵骞也拧眉看了过来，显然不信：“漱阳能有这觉悟？”
赵夫人也微微眯眼，将信将疑。
不怪他们不信自家女儿，而是夫妻二人对她了如指掌，姜泠又惯会粉饰周全，这话怎么听，都不像自家女儿所说。
姜泠自然明白三言两语不足为信，于是缓声道：“我日日与漱阳作伴，怎会不知她如何想？春日天暖，赵夫人若觉着那柳家二郎好，只管带上漱阳，再同邀那柳二郎外出踏青，漱阳她……”
眼风再度扫过身侧之人，她笑意愈深：“漱阳她不会拒绝的，便是觉着柳二郎不好，还有其他郎君，只要漱阳愿意，总会寻着令她如意之人。”
赵漱阳虽说性子跳脱，但模样却是百里挑一，放眼江都勋贵之家，也是当之无愧的翘楚。
这一点赵夫人心中有数，因而令她忧心忡忡的并非无人看得上赵漱阳，而是赵漱阳推三阻四，不肯配合，当真为她那神秘的心上人蹉跎岁月。
眼下得了姜泠这话，赵骞夫妇多少也安心了些。
二人又抒发一阵关怀后，姜泠才与姜安离开了知春堂，起身往回走。
她打算先将姜安送回去，再看看仆从收拾得如何，她也可帮衬一二。
姜安一路沉默，姜泠也不说话，只听着身后踩过石板路的脚步，无端端地有些沉重。
直到晚居近在眼前，明亮烛火铺到姜泠眼中，身后脚步停顿，继而传来姜安的询问。
“阿姐说赵漱阳近日很忙，就是忙着与人相看吗？”
他言辞语调无波无澜，仿佛一潭死水，但姜泠却从这潭死水中窥见了隐藏其下的漩涡。
于是她顺水推舟，为这漩涡添了把力道：“是，漱阳到了年纪，自要考虑婚姻大事。如今我们搬离倒是正好，我便罢了，你为男子，虽说借了远方表哥的名头，但时间一长总会惹人遐想，平白耽误了漱阳。”
“惹人遐想，耽误了她？”姜安反问。
姜泠无声颔首，随即反应过来自家阿弟也看不见，接着又道：“虽说你与她年岁相近，待你解毒后也算般配，但我瞧着你对她无意，那不如就此划清界限，岂非更好？还是说……”
声音滞了几息，她才一字一句继续问道：“还是说安儿有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姜安沉默，掩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攥紧，脑海不由浮现那夜赵漱阳趴在自己肩头说信他时的场景。
只是那场景转瞬即逝，长袖下的手也很快松开了来。
他知道自家阿姐是在试探，而他对赵漱阳是有好感，却不足以让他主动表露心迹。赵漱阳在意他，能对他当年的举手之劳记挂至今，那……
那赵漱阳也总会再来找他的。
心定了，说的话也就格外无所谓：“我没有什么旁的想法，阿姐说得对，她既要嫁人，我身为男子总该要避讳些。”
说罢，兀自提步往前走去。
姜泠语塞，看着从自己眼前缓缓而过的颀长身影，竟被气笑了。
到底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啊，哪怕跌落泥潭，身上那股子骄傲，竟也不曾折了半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