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
没有任何预兆,一片朦胧之中,顾少微一个箭步冲到辰儿身下,用双臂承受住了不知名的引力裹挟来的巨大冲击,尚未站稳的双腿经受不住那气力,颤巍巍弯曲,堕下。
红花落在了顾少微的脸旁,他被重重压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只觉得左臂被压得生疼,紧得仿佛是谁将他双手缚住,令他动弹不得。他深深地陷了进去,意识中本不想如此,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直到感到那股凄厉的嘶声和生生的阵痛将他的身体蹂躏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地板开始扭曲变形,凹成牛鬼蛇神。顾少微死死地扎在地里,不知何时,身上盖满了金黄的梧桐叶。
梧桐叶又厚又重,不如衿被温暖,却是不留罅隙地缠住自己的腰身,像是千万只粘着淋漓鲜血的爪子,将自己的斗篷从外到里撕扯开来。
碎布凌乱不堪,向上一扬,化作千万星光,纷纷扬扬撒了漫天。
周身的梧桐叶越来越密,顾少微被捂得沉闷,越陷越深,越想挣脱却越挣脱不开。他四处乱窜,希冀能找到那么一个合适的出口宣泄这满腔的愤恨。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拼尽全力撕扯周围的树叶,可那些叶子却如皮革一般坚韧不可破。
“啊——”
心中发出一声长啸,顾少微终于是疲惫了。
“随他去吧……”顾少微如是想到。
反正没有人会来了,没有人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吐出一口浊气,最后他闭上了双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空白。心中满是不甘,但更多的却是绝望挣扎后的释怀。
世界寂静无声。
“如果神有声音,那一定,也只能是风的声音。”顾少微这么想着。
风卷梧桐,一双手伸向顾少微淹没在梧桐叶海中的残躯,拨开层层树叶,有星星白花在指尖绽开,像是约好了同星光一道前来。
顾少微微微睁开双眼,一缕光溜入他的眼帘。
目之所及,皆是晴天。
……
“醒了,少爷醒了。夫人!少爷醒了!”清脆的声音由小变大,由近及远。
“醒了?儿啊,儿啊!”温柔的回音由小变大,由远及近。
醒来的第一刻,顾少微便感到那光刺得双眼好生酸涩,抬右手揉了揉右眼,正欲抬起左手,却只觉左臂沉重如有千斤铅块压着,根本抬不起来。
他的大脑如同一团浆糊,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心道:“什么时辰了?”
日光斜斜地映入眼帘,想必不是清晨也就是黄昏了吧。但顾少微始终有一种错觉,他总觉得夜幕已然降临。
风移影动,院内梧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在晚风中轻轻摇了一摇,一叶悠悠落在顾少微的肩头。
这梧桐是京师的寻常树种,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然则这棵梧桐却不似道旁之流,乃是顾家古木,没有后人知晓它的年岁,大概便是与顾家同根生的罢。
清风徐来,满室幽香,不是熏香,却是最纯净的茉莉花香。
花香伴眠,清晨梦醒,回顾昨夜也满是欣然。顾少微尤爱茉莉,书案上摆一盆,窗棂边摆一盆,院子里摆几株,连道旁都高高支起了几盆。单是他的院子,这茉莉香淡雅无比,来者无不心旷神怡。
他也曾收集了不少名贵花种,茉莉多在春夏之际开放,秋冬便难以得赏,好在宰相大人深知自家宝贝儿子的喜好,命人不知在天南海北找了多少日夜,终于是找到了能在秋冬开花的种。
这花香便幽幽入沁,半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夜的一幕幕如海水般灌入脑海,一瞬间将他塞满。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顾少微一回想起那晚自己的豪言壮语,就想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永远也不要离开这张床了……
平日里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摆的架子,那夜都放开了。从前他打死也不会大声喊出口的话,而今不知怎的也一骨碌冒了出来。真真是又羞又恼,虽然并不是什么太丢人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一旦传了出去,若是没人拦着……加之又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究竟多少天,谁晓得京师里那些个酒肆瓦舍会把自己当晚的情形编成什么话本了……
正苦恼间,一位衣着温雅,身披纱罗,头配珠钗的妇人踩着小碎步而来,正是顾母。
坐到床边,顾母将自己这唯一的儿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通,一只丰润的手轻抚自己儿子的头顶。顾少微发现,以往清素的母亲今儿画了浓妆,颧骨处却妆容斑驳,眼中红晕渐生。
母亲那熟悉的声音从顾少微头顶传来:“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爹……唉,你是大了,若成天子门生,也是应自立门户的了。”
“母亲……”顾少微正欲开口,喉间却一股干涩袭来。
他的声音无比沙哑,顾母摸了摸儿子的额际,敛容道:“北竹。”
北竹应了一声,端来了一盏温茶:“温茶早备好了,就等着少爷醒来了。”
顾母接过茶水,北竹将顾少微轻轻扶起来。脊背终于离开床面,顾少微如蒙大赦,一骨碌饮尽杯中茶水。
“慢点儿,不可急躁。”顾母道。
“哎——”顾少微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此番……我不对,还惹出了这么多事情。”
顾母眉间微凝道:“你知道便好。你睡的这几日,京师里是有些风声,不过你爹爹把那些都压下去了,现下已安静了不少。明早春闱就放榜了,你还是要准备一下的,其他事情就暂且不必提了。”
“是,”顾少微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北竹……”
顾母道:“他不是就在你面前吗?虽然他纵着你,但这主要是你的问题,你应该明白的。”
顾少微点了点头,他深知母亲不是那般刻薄之人,便也没再多言。
“我这是躺了多少时日了?”顾少微问道。
“从那日夜间一直到现在,整整三天。”
“三天?!!”顾少微惊了。
北竹道:“少爷这些天春闱可算是累着了,这一睡就是三天,还,还说梦话。”
“梦话?!!”顾少微又惊。
北竹忸怩道:“我事先声明,少爷我不是故意的,就……就听到您一直在叫一个人。”
“一个人?!!”顾少微再惊,他是从来不会说梦话的啊,更何况是一个人。
北竹道:“您一直在说‘少侠’。”
顾少微一拍脑门:“母亲……”
“崔七都告诉我了,”顾母叹道,“儿啊……以后别去那些所在了。”
顾少微苦笑着,肚子也不听话地咕噜起来。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胃囊空瘪如揉皱的纸,喉头却泛起酸水。
顾母道:“快吃点儿吧,你这一番真真是……哎呀。”
顾少微无奈摇了摇头,抻了抻腰,只觉一阵酥麻,腰骨就要散架,顾少微问道:“接好了?”
北竹道:“当晚就接好了,说是两周就能活动了。”
“那真是多谢大夫了。”顾少微道。
北竹却道:“不是大夫。”
顾少微疑惑道:“不是大夫?那是请的何人?”
“就是那天抱您回来的那位公子呀,少爷您忘了?”北竹道。
“抱我回来的那位公子……咦??!”顾少微喃喃道。
“是呀,就是他!那公子一推一按,您脱臼的胳膊咔哒就归位了,可神了呢!”北竹道。
又是一幕幕画面出现在顾少微的回忆中,那抹颀长的黑影,天神惊骇的剑法,还有那摊铺……
“唉……”顾少微一拍脑门,“我这是欠的什么债呀。”
“北竹,在这儿置个案,让东厨那群丫头干活利落些。”顾母道。
“不必麻烦了,”顾少微道,“不如去前厅省事。”
顾母点点头,北竹爽快道:“好嘞少爷!”
北竹急火火跑出了厢房,母子二人沉默半晌,犹豫间,顾少微忍不住开口问道:“母亲?”
“何事?”顾母道。
“嗯……有位姑娘……名叫辰儿,是孩儿三日前赎来的。”顾少微吞吞吐吐道。
顾母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下眉,清贵面容上浮出一抹温笑道:“噢,我还道是哪家的千金,生的如此可人,知冷知热的,写的一手好字,曲艺更是不在话下。”
“嗯,辰儿是位清倌人,”顾少微略僵硬地点了点头,望向母亲那似笑非笑的双眼,“这几日……她如何了?”
顾少微观察着母亲的神色,顾母展袖掩面,啜了一口案上温茶,缓缓放下茶盏,平淡道:“这几日她一直在我那厢,我问她打哪儿来的,她不答。只是说你,顾公子,是你把她救回来的。看样子,你是她的恩人了。”
顾少微道:“那日事发突然,辰儿被人所迫,当时孩儿若不上前,只怕她下一刻便命丧黄泉;孩儿若不赎她,只怕她日后无法苟活于世……”
“儿啊,”顾母打断了他,“此番你说的在理。你读的是圣贤书,修的是孔孟道,圣人之言自有乾坤。我们顾家也是循圣人之道,列祖列宗,得以绵延至今。”
顾母严声道:“然则儿勿忘,崔氏,十年前也是名门望族,然今安在否?唉,都是闹的,陛下降了旨,国舅爷说咱是蓄谋已久,咱崔家就算打死不认,又能如何?”
“可是……”顾少微连道。
顾母摇了摇头:“儿啊,不是说你不对,虽然今日仅是他人夺了那四个护卫的命,但在旁人看来,与你也脱不了干系。赶明儿换作了别的哪位贵人,就算你爹爹是宰相,也担待不起呀……”
“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命,神明自会取舍的。”顾母温柔地拂了拂儿子的乌发。
顾少微正低头凝眉,只闻得北竹又急火火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少爷,晚膳都备好了!”
顾母拍了拍顾少微略微凌乱的头发道:“快去吃吧,一定饿坏了吧。”
顾少微坐在餐桌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琉璃碗中的白粥,怏怏叹了口气。
他是不爱喝粥的,他不爱吃一切食之无味之物,哪怕是苦瓜,那也是有苦味的,虽然顾少微从来没尝过苦瓜是什么味道,甚至都不太记得“苦”是什么感觉了,但是看着面前水似的白粥,他还是长叹一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生”之多艰啊。
看着他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顾母偷偷笑了笑道:“哝,看看娘给你带了什么。”
身后婢女递来了一盒糕点,顾少微喜道:“哇!桂花糕!”
“就知道你贪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顾母笑道。
宰相之子,皇帝亲信的儿子,尚在孩提之时,顾少微就经常随爹爹入宫。爹爹在忙政务,顾少微便一人在后宫里头窜来窜去,宫娥圈都圈不住,只得由着他到处乱跑,反正他自小也很自律,太阳一落山,心道不出意外的话爹爹就要来接自己了,便吭哧吭哧地跑到太极殿的广场上等爹爹。
夕阳斜斜地照在父子二人的身上,影子也斜斜地跟在身后,大手牵着小手,父子二人就这样在广场上慢悠悠地走着。
有时爹爹累了二人便坐车,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则是走回府的。
在路上看会儿耍杂技的家伙们,看到精彩之处便拍手叫好。买提十里花街的桂花糕,回家路上父子二人飞速吃了个精光。一吃光,顾少微就撒娇卖萌拽着爹爹的手不放,让爹爹再买一块。
顾少微却发现,明明每次爹爹都对自己说:“没啦没啦,吃光啦,贪吃虫。”之后,总会给家里的母亲留那么两三块。起初他以为是因为母亲爱吃,后来才知道,母亲并不喜甜食,却也总是会吃那么几口。
渐渐的,顾少微也不向父亲撒娇要桂花糕吃了,而是默默地留那么两三块给家里的丫鬟小厮们分着吃,久而久之,大家伙儿对这位小少爷可就更亲了。下人们不是把他当作主子在服侍,而是当作亲弟弟般喜爱,顾少微也把他们当作了哥哥姐姐般,甚是亲昵。
顾少微喃喃道:“娘亲这么好,我也宁愿永不长大。”
“傻孩子,”顾母道,“你不长大,爹娘总有一天也会老的。”
“那就等你们老了,我再长大就好了,”顾少微掰了一大块桂花糕给母亲,“母亲您也来一块。”
顾母摆手道:“我可不吃了,这么甜的糕点我可受不住呀哈哈。”
顾少微心道:明明爹爹送您就吃嘛~
太阳落山了。
甜腻的桂花糕突然哽在喉间,顾少微略一思忖道:“母亲,辰儿日后该如何呢?”
顾母道:“你既是她的恩人,将她赎了来,也应该由你来负责,我儿是最明白的。”
感谢[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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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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