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向顾留江的木拐杖。
夜雨停了好一阵，借着清清月光将视线顺着上移：皮肤枯黄似干叶，脸上褶皱堆在一起活像一层层浪，颧骨凸起，眼窝凹陷，好一副难民样。
“难民”瞪圆了眼，几近贪婪地抓起木杖，刚一摸着便将他干裂的薄唇贴在冰凉的木杖上，仿佛他刚得到的是什么奇珍异宝。
顾留江从旧梦中醒来，静静地等着难民接下来的动作。
细小的摩挲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低语：
“大孙子！”
“……天还没亮，叫醒我作甚？”
“我又淘着宝贝了！”
“唔……什么？”
一番争执之下，木杖又骨碌回了顾留江腿边。
隗七睁开眼，还未有何动作，左臂便被一只手掌按下。
尊上？
顾留江闭眼不语。
清晖满射，树影婆娑，噪声渐弱，二人彼此无言，重新入眠。
他们睡眠向来浅且少，翌日天尚未苏醒之时，顾留江与隗七便一前一后在这条破街上“散步”。
“尊上，昨夜二人如何处置？”隗七问。
顾留江低头瞧了一眼木杖，道：“本尊的毒还在，不必理会。”
“是。”
二人在饥民难民成堆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回来时时刻尚早，林珏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站起身。
“睡醒了就走。”顾留江说。
林珏应了声好，双眼聚焦后环视了四周，昨日阴雨绵绵教他看不真切，此刻天明，瞅见东倒西歪的人们，林珏忍不住感慨：“如今这太平盛世，既不见天灾又无**，为何这么多流民？”
只可惜他遇到的两人多少有些“薄情”，听了心里不痛不痒，毫不理睬他。
林珏大概知晓他们话少，兀自可怜一番后惊道：“顾兄……你这木杖上怎么见血了？昨日分明没有啊。”
顾留江好似没听见，步子依旧不紧不慢，从他风轻云淡的神色中很难看出一点痛感来。
这点殷红的血凝固在木杖上，也没什么腥味，倘若木杖再深色一些便难以发现。
无需多想，这定然不是尊上的。
于是在林珏询问顾留江哪里受伤之时，隗七出声：“主子他无碍。”
林珏端详一番顾留江的神色，无法从中捕捉到一丝难受之情，只好放弃追问。
饶是这般谈话声也没能将周遭的人吵醒，一行人又静默着赶路，不过多时便走出了破败街道，不远处有个看着有点人烟气的小村子。
从昨日起林珏便滴水未进，他包袱里的干粮早在路上给人坑骗完了，此时已是饥肠辘辘，还未见到买吃食的摊铺，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叫嚣起来。
林珏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隗七。
要赶路的话原是无需进去的。
“带他进去吃点东西。”顾留江对隗七说。
闻言，林珏眼睛都亮了起来。
隗七领命，带着林珏转身步入村子。
人影渐远，顾留江又掏出了那块白玉。
“谢闻赋。”顾留江皱着眉叫了一声。
白玉闪烁了一下，却从里面传来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马上回来。”
说完白玉又黯了下去。
淡漠，清爽，是个男声。
顾留江拧着眉头若有所思，紧接着谢闻赋的声音才出现。
“久等了。”
“如此客气，近日得了什么好处？”顾留江问道。
“家事。”谢闻赋笑道。
短短两个字给他说得尾音都上扬着，欣喜之情仿佛通过白玉都砸在了顾留江脸上。
顾留江无话可说，默了半晌，谢闻赋才问：“到哪了？”
“最迟明晚。”顾留江说。
“到了澧州打听醉笑医馆就行。”谢闻赋道。
顾留江嗯了一声，复言：“我从碧庭轩的藏书阁里带了本册子，你拿到后仔细研究一番。”
许久未曾听到那个名字，谢闻赋怔愣一瞬，旋即问：“你在查什么要命的东西？”
“魂契。”
顾留江望着隗七离开的方向，不做迟疑。
对方沉默片刻，问：“查这东西做什么？”
没等顾留江开口，白玉霎时黯淡。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顾留江收好白玉，隗七与林珏此时也回来了。
“顾兄要不来点？”林珏说着递过去一整块馕饼。
“不必。”顾留江道，迈开步伐往前走。
“你自己吃便可。”隗七说着，跟在顾留江斜后方。
林珏没有多想，继续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那半块馕饼。
翌日黄昏前，三人快一步到了澧州，随便拉个过路人一番打听，便寻到了醉笑医馆。
谢闻赋恰好不在医馆之中，前来开门的是两个舞象之年的小厮，见了他们也不意外，问了姓名后便引入门里。
“公子不是只说了两人吗？这怎么有三人呀？”其中较为白皙者低声说。
“不用多想，公子吩咐了是贵客，要好生招待，照做就是了。”另一人如是说。
“公子何时回来呀？”
“他送樾公子回去，定是要缠上一阵子的，应当会晚一些。”
他们声音放得低，林珏心思少没听见，顾留江与隗七二人却是听了个正着。
“棠雨，你跟着林公子，我去拿药。”
“好。”
素流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顾留江。
“日服三次，有镇痛之效。”素流说着，让顾留江坐在一旁的燈掛椅?上，伸出手来诊脉。隗七沉默在顾留江身侧。
片刻后，素流抬眼道：“顾公子的内伤已然痊愈，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需再静养一段时间后便可。这眼疾也不是先天的，待我写几副药方，每日煎了喝便成。”说完写好药方，隗七接过一份。
“谢大夫何时回来？”顾留江问。
“公子送别故友，这几天应是不会回来了。”言尽便往门外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折，回首看向顾留江，“公子还说，希望顾公子‘入乡随俗’。”
顾留江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素流也不会猜到，他前脚刚走，顾留江的双眼便一片清明，能看见了。
他从怀中摸出了白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似乎在想什么事。隗七见状也不多留，低头恭敬道：“属下告退。”
黄昏时刻，医馆里最后一个来取药的人两鬓花白，佝偻着身躯离开，街道上的行人少了些，吵了一下午的狗吠也停了声，唯有暖色余晖散落在地，好不冷清。
“顾安。”借着这块白玉，谢闻赋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顾留江剑眉微蹙，“谢吟，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本尊顾安。”
“知道了顾安。”
顾留江百无聊赖地用拇指沿着白玉精细的纹路摩挲，谢闻赋停顿片刻，用一种猜不透心情的平缓语气说：“你对你那位心腹倒是挺用心，不过我看更应该知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东西的人是你才对。”
“都是些陈年旧事，本尊才不理会。”顾留江随口说，停留在白玉上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
“或许那些被你遗忘的记忆里有什么惊天事物呢？真的不考虑考虑？”谢闻赋仍不放弃劝说。
“怎么，里面有个大病人等着谢神医去救治？”顾留江依旧漫不经心。
“你这几日就没想起来什么？”谢闻赋问。
“想起来了本尊也不认，顾安已经死了。”
“罢了罢了。”谢闻赋默默叹了口气，顾留江没再说话，心里也知道他下一次若是想起来了又会劝上两句，次次如此，真不知有什么好执着的。
“顾安啊，我还是奉劝你一句，现在可不像从前，你若是随意伤人，那可不止归衙门管。”
“就算是仙官来了又奈我何？”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你是不怕，你身边那位凡人之躯的左护法呢？你也不管不顾了？”谢闻赋皮笑肉不笑地说，专门挑他的弱点。
果不其然，顾留江把玩白玉的手顿住，抿着唇也不开口，谢闻赋拿不准他什么态度，有些着急，“你是不记得你之前在人间的时候都做了什么……”还未来得及道尽，就见白玉黯淡下去。
顾留江：“……谢闻赋？”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下一刻，白玉浮在顾留江的掌心上方，画面渐渐清晰。
玄色的身影如轻燕般飞跃在屋宇间，最后翻过一座围墙，落在一扇窗前，停了一会儿便翻窗而进。
无需多想，正是方才离开的隗七。
顾留江沉默着看完这一连串动作，面上无喜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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