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白山大二时,有一个基金会的经理突然通过学校找到她,说有一些积蓄留给她,是她的生身母亲留的,但是她必须去她的生身母亲曾经居住的地方,去她完成原始办理的机构,才可以办好手续。黎白山疑惑非常,她反复确认对方是认真的,也真的是真实的基金会工作人员,才同意继续听他说。突然出现的陌生的母亲。她知道自己不是黎忠的女儿,但也明白爸爸爱她如此,没有什么可遗憾。生身父母应该早已不知去向,她有时候有一些怀疑,一些揣测,但恐怕爸爸伤心,所以一直到黎忠的最后,她也没有开口去问。
那个斯文的年轻人从包里找出一叠薄薄的打印纸,由一个玫红色的燕尾夹固定着。拿出西服口袋里的一支圆珠笔,用笔尾指着,从第三行的英文开始解释给她听。非常耐心,把每一个她不懂的术语讲的很清楚。说到基金会在蒙特利尔的分支,地址是在哪里,凯西黄女士又是在怎样在几年前存入了钱,她又是怎样吩咐他们在她满二十岁以后再教她如何如何选择。黎白山恍惚地听着,年轻人介绍完了,示意让黎白山接过这叠资料纸,他伸平另一只手把圆珠笔放回掌心,又轻巧地握起来放回西服口袋。说把你的护照给我,我来办签证,订航班,我们随时联系。
黎白山仔细地读完了每一页,凯西黄女士有丈夫名斯普林格,应该结了婚,里面的钱对于黎向东应该是九牛一毛,但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多的,凯西黄斯普林格,她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完全未知的可能,不知道将会如何。凯西黄女士已于三年前病逝。如果面对她的丈夫,怎样面对,或者后来她也许还有其他孩子……陌生的墨水字迹,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字母代表着她的妈妈。
十几个小时,又转机两次,她从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下飞机时双脚有些浮肿,已经疲惫非常。她的妈妈会长什么样,刚有了消息,却已知道她三年前病逝了,也许能看到照片。年轻人给她办理宾馆住宿。
手机网络刚刚兴起,她常常在上面看新闻。第二天她拿出手机,里面收到了一条她订阅的短信新闻,黎向东仓皇落马,黎婷与黎向东的儿子儿媳都已入狱,她心里一惊,跑到大堂打开酒店的电脑搜索起来,黎向东的黑色产业一朝撕开天光,几乎触目惊心,巨大的矿石产业背后,却是一件一件的冤狱和血债。她捂住嘴巴,又读下去,黎忠的名字也赫然跳出来,已逝的人也并不干净,原来黎忠年轻时黎向东不好说的话都派他去打点,又借工程赔款的缘故逼死过人,只不过后来事情败露,黎向东不得不把他发往国外。
黎白山一动不动,她木木地看着屏幕上的鼠标箭头,描述着一个恶贯满盈的家族,和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黎忠。后面的文章又涉及她读不懂的法律知识。网页戛然而止。
她关掉,又点开一个新的网页,好像想确认那是否是真的,滚动鼠标,无目的地来回读着。
“据知情人士透露,黎向东的心腹,曾经名闻影视界的伯乐苏诚华已于三年前在黎向东的一处宅邸改造的牢狱被秘密处死,个中争斗波诡云谲,知情人士于此闭口不言。惊天大案浮出水面,后续更多消息为您报道”
黎白山马上关掉网页,几乎是立刻颤抖着关掉,好像懊悔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她站起来在酒店大堂徘徊,前台小姐说对不起先生,而后愣了一下又改口对不起女士。黎白山充耳不闻,又回到电脑前,点开网页历史记录。又找别的报道。黎氏终于如同一艘巨轮沉入海中,举世皆知。那些朽坏的零件浮出水面,在暗示着这曾经消耗过多少无辜的血泪。没有人说过苏诚华是怎样离世的,许何风又去往何处,知情人缄默不语。她搜索苏诚华,仍然是只有公司光鲜的简介,别无信息。
她敲了敲门,推门进去,隔壁那位年轻人却不在,她看到桌子上放着几叠钱,厚厚地压在一张纸上,纸上用那根圆珠笔写了一个名字,像签字,凯西黄斯普林格。黎白山大惊失色,飞速跑下去问前台小姐有没有看到他,前台小姐回答她男人已经在上午十点钟带着行李箱离开。
三年前,凯西黄斯普林格,等她满二十岁,有一个人替你完成了那就是永恒,自力更生的永恒。她的心突然闪过一个可能,但是她不能确定,那种可能会不会是真的。苏诚华,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苏诚华。她念着他的名字,很多次,很多次,其实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说的话,甚至是一个一个字地珍藏起来,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其实她很珍惜那一刻,自己站在阳台的阴影里,苏诚华在踢一个不存在的纸团,他发现纸团踢不到,望着自己的脚尖很失望的样子。有一丝头发被风吹到额前,高高的个子,那么英俊洒脱。接着他看到打喷嚏的自己,那种一怔的神色,眼光突然变得很深沉,完全陌生,像是在猜测和计算什么。又突然释然,看着她笑,很潇洒,很阳光的样子,让她不好意思。
其实她梦到过一次苏诚华,毫无征兆地,在流浪王子热播的时候,黎白山站在大雨中说哦,你如何会懂,这阳光照耀的日子,于我却是暗无天日的囚牢。苏诚华站定,低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嘴角似乎有一种淡淡的笑意,开口慢慢说话。说不,我懂,我的珍珠,我又何尝不是,不是受困于你心的监牢当中。接着他的双臂环抱过她 ,吻着她的额角。那时黎白山醒来,梦中苏诚华的眼神深沉如海,她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无声地给自己又加了一句台词,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流浪王子。
她拿出两张钱和护照下去给前台小姐说不好意思我要再住一天,接着她回到这间房,用桌上的纸把钱包好,放在口袋里,又走回去自己房间,神不守舍地洗澡,睡觉。
第二天醒来,天还非常早,那种灰蒙蒙的天色,清淡高远。当夜她没有做梦,站在窗边,她有些迷茫,好像突然不认识自己,也从未认识过这个世界。她想要说话,说出来却是,苏诚华。她再次来到电脑前,跟进报道铺天盖地,猜测纷纭,人人道听途说,世上没有秘密。名门闺秀许何风露面,神色平静,表示她本不愿提起,请媒体不要再打扰诚华,也不要打扰自己新婚的甜蜜,许何风的新丈夫适时地温柔拢住许何风的肩,让弱柳扶风的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论坛上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猜测苏诚华是黎向东的眼目,后来利益不均而起了杀意,或者许何风与黎向东有染,被苏诚华发现,而因此被黎氏灭口。传奇色彩,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些看过苏诚华电视剧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生活比电视更刺激。有人讨论许何风当年是否看上他的相貌。
终于她看到有人说自己是苏诚华的大学同学,他的父亲当年因为工程上不愿意合谋,被黎氏逼死,母亲则羞愤而亡。可能是因为沟通了黎向东的仇家,泄露了秘密被黎向东或者许何风发现。其他人回复说那可惜了,三年前就死了,最后也没报得了仇。
他们又猜测起来他是因何而死,黎向东是否对他进行了折磨。那间牢狱有怎样骇人听闻的血迹云云。黎白山没有哭,她甚至没有表情,她强迫让自己停下手,关掉电脑走了出去。
苏诚华死后,苏采铭的媒体公司被黎向东接管,黎向东几乎没有改动过人员架构,就像苏采铭去世后那样,这间公司缺少主人仍旧能运转。因为很多老员工习惯了工作内容,就像用同一支流水线塑造杯子,在流水线搬到另一个老板的地方后仍然能有条不紊地做出杯子来。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完成要求,只要一切能运行下去,毫不关心那以外的事,老板的生死没有什么影响。美工按照苏诚华早年画的一系列标识在片中进行更换,其实这间公司的辉煌时代已经结束,市场上各式影片层出不穷,没有人再愿意看那些老套的煽情战争片。大厅曾经往来的,翘首以盼的名流明星们风流云散,飞速地寻找下一个可以依傍的势力。这间公司如今又回到苏采铭创办它时的样子,只寻找机会做一些广告,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女人扑上粉,时不时穿上年轻时的衣服,怀念曾经。直到时间推后,黎向东入狱,这间公司彻底解体。
“黎,下班要记得锁好门”
三明治店的同事离开前这样对她说,黎白山点点头,她终于能听懂英语,两年来甚至能听懂一点法语,但还是反应慢半拍。总是嫌自己愚钝。她稍微拍拍自己的肩膀,站了一天,从头到脚都很累。
回到住处,在蒙特利尔附近的小村,二十二岁的黎白山坐在家里点击电脑屏幕。网络时代,一切都变得方便,点一下搜索,就能找到采铭公司这些年来的广告。有很多人喜欢这家公司的片子,在视频网站上做了收藏夹。十余年间一幕一幕成长记忆中的广告交织出来,清晰回溯。音乐和画面总是不知被谁做得很有格调,像列夫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酒广告是品酒专家在摇玻璃杯,化妆品广告则是当红明星手捧塑料盒子说漂亮话,她看着采铭广告公司的Logo变化,那只小鱼从刚刚有彩色电视的时候那种简朴的色块,随着时间生动丰润起来,变得很鲜活。鱼的体积也越来越小,越来越简洁。
鱼肚子里面的鳞片花纹有点奇怪,她想起阿拉伯人的艺术字母,和那个很相似,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因为它们和鳞片的纹路差不多。她发现里面的艺术字母逐渐变化,就拿出纸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画出来,拼出一点希伯来语单词,leb laban。从左向右读,没有语法。这一定不是一个懂希文的人所写。她查了字典发现是爱,拉班。爱拉班,她自言自语,疑惑不解。拉班是旧约里一个苛刻的雇主,以女儿为筹码,足足要奸猾的侄子雅各风餐露宿为他打工十四年。
她翻过字典的另一页,犹太人很排外,这个商人色彩很重的民族其实很好辨认,总是那种警惕的神色,甚至每到一个地方要故意说一门当地人听不懂的语言。阴晴不定,很难给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其实很像苏诚华。爸爸说犹太人不仅想要钱,还有一样更想要的,是永恒。她好不容易才借到一本能看懂的字典。希伯来语文词稀少,一个字有很多很多意思。字典的下一页上写着白山。拉班就是黎巴嫩,拉班,就是白的意思。原来写的是爱,白山。
拉班,记忆的线索交织,仿佛所有的猜测和印象汇聚,她一瞬间了悟自己是黎向东的女儿,她责怪自己那么傻,那么愚钝。黎忠的多次欲言又止,黎向东的眼睛和眼眶的样子…….苏诚华在见到她第一眼时那种神色,他多么聪明,一定是在第一次看见她就一下知道了这件事。他多么聪明,还是能想到办法既要她远离,也要报仇。尽管那办法是以死为结局。而她却像一个背身照镜子的人,看见了所有人,却看不见自己。
爱白山,她不知道那一瞬间过了有多长,字母在小鱼的心里浮动。当时她想,原来我就是他,她读懂了他散播的信息,原来那不是她的妈妈凯西黄斯普林格,那就是苏诚华,那么精巧聪明的人。好像一个人想上到楼顶,就从旋转楼梯的底部开始登阶,上帝的手折叠一张纸的正面变为反面,走到最后却走回了原点,只不过在二十年前那个开始登阶的人是苏诚华,最后走回原点的人却是黎白山。
她笑了一下,却马上痛哭出来,很多以苦修追寻悟性的人在最终通悟的时候也会有一样的反应,他们笑,又哭出声来,为那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答案,竟然一直摆放在自己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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