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窗户照进堂屋,恰好落在苏晚挺直的脊背上,将那抹单薄却倔强的身影勾勒得异常清晰。
苏大成看了看苏晚,沉默地抽了好几口旱烟,似乎在酝酿措辞。终于,他叹了口气,用一种试图语重心长、却难掩其中算计的语气开口道
“晚丫头,爹知道你心里有气。可爹娘做啥,不都是为了你们儿女好?你表舅也透了话,只要你嫁过去,安稳过日子,等生了儿子,立住了脚,他城里那个工作名额就想法子给你,让你去吃公家饭。那可是铁饭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他刻意避开了“打死过老婆”这个关键点,只强调“条件不差”和虚无缥缈的“城里工作”。
张桂花立刻在一旁帮腔,脸上挤出几分虚假的慈爱,声音也放软了:“就是啊晚晚,做父母的,还能害了你们不成?你过去就是当家婆娘,手里攥着钱粮,再生个大胖小子,以后还能进城当工人,那可是享不完的福!爹娘这都是为你的长远打算,你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好处。”
苏曼也小声附和了一句:“姐,城里工作……多好啊。”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羡慕,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毕竟,这“福气”是建立在牺牲大姐的基础上。
若是原主,或许会被这“城里工作”“吃公家饭”的巨大诱惑砸晕,再加上父母这罕见的“温言软语”,很可能就迷迷糊糊信了,甚至生出几分愧疚,觉得错怪了爹娘。
但苏晚不是原主。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大成,又扫过张桂花那故作慈祥的脸,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为了我好?”她轻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爹,娘,你们说的这个‘好’,代价是什么?是让我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去嫁给一个打死过前妻的神经病。
是让我赌上性命去给他‘生个儿子’?赌赢了,换来一个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工作名额’;赌输了,是不是就像他前头那个一样,悄无声息地没了,你们好再收一笔彩礼?”
她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再次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层粉饰的窗户纸。
苏大成和张桂花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苏晚不等他们反驳,继续缓缓说道:“至于享福……攥着钱粮?一个能打死老婆的男人,会把钱粮交给新娶的、没根基的媳妇?会疼人?他前头那个老婆,怕是没感受到这份‘疼’吧?”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桌上沉默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苏大成脸上:“爹,娘,你们也不用拿这些话来哄我。那王家的底细,你们清楚,我也清楚。你们若真觉得这是天大的福气,怎么不让曼曼去享?怎么不留着给家宝将来换前程?”
“你胡说什么!”张桂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道,“曼曼怎么能……”
“怎么能嫁那种人?”苏晚接过她的话,眼神锐利,“是啊,你们的亲生女儿不能嫁,我这个前妻生的,就能嫁,对吗?”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这门‘好亲事’,谁爱嫁谁嫁,我苏晚,不嫁!”说完,她不再看父母那精彩纷呈的脸色,端起自己吃完的碗筷,转身走向厨房清洗。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不容侵犯的决绝。
苏曼一直低着头,直到苏晚离开,她才敢抬起眼,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道身影。阳光恰好勾勒出苏晚侧脸的轮廓,苏曼不由得怔住了。
明明长年在地里什么重活累活都干,风吹日晒,可苏晚的皮肤却依旧透着一种细腻的光泽,不像自己,偶尔下地帮忙就觉得粗糙难忍。那张脸,更是挑着苏大成和前妻所有的优点长,眉眼清丽,鼻梁挺翘,唇形饱满,即使穿着最破旧的衣裳,也难掩那份天生丽质。尤其是现在,当她褪去了往日的怯懦和麻木,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和清醒,竟让这份美丽带上了几分锐利的光彩,刺得苏曼眼睛有些发疼。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嫉妒,混合着刚才被戳破心思的难堪,在苏曼心里翻涌。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干最多活、吃最差饭的人,还能长出这样一张脸?以前觉得她懦弱可欺,这份美丽也显得黯淡,如今……这份美丽仿佛成了她抗争的底气之一。
张桂花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盯着厨房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低语,带着浓浓的怨毒和不甘:“……狐媚子长相,跟她那早死的娘一个样!白瞎了这张脸,一点不知道为家里着想!” 在她看来,苏晚这份好相貌,理所应当该用来为这个家、特别是为她的亲生儿女换取最大的利益,如今竟成了反抗的筹码,简直罪大恶极。
苏大成重重地将旱烟杆磕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心烦意乱,不仅因为苏晚的忤逆,更因为他也无法忽视这个女儿日益显现的价值——无论是可能换来的彩礼,还是她此刻展现出的、超出预期的貌美和烈性,都成了他计算得失时更复杂的因素。
厨房里,苏晚对堂屋投来的各色目光恍若未觉。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碗筷,也让她一夜未眠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知道自己这张脸继承了生母的优点,在原主的记忆里,这曾是负担,引来继母更多的嫉恨和打压。但如今,对她而言,这也只是她自身的一部分。她不会倚仗美貌,但也绝不会再让他人因容貌而轻贱或算计自己。
美丽不是罪过,更不应是换取利益的工具。
她擦干手,看向窗外小小的院落。
路还长,但她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接下来,她要走的每一步,都会比今天更加坚定。
吃完饭,一家人都下地上工了。
张桂花麻利地收拾着碗筷,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坐在原地没动的苏晚,阴阳怪气地开口:“哟,这当了家做了主的人,就是不一样了啊?工分都不想去挣了?等着喝西北风吗?”
苏大成也皱起眉头,拿着锄头站在门口,沉声道:“晚丫头,队上的规矩不能破,不去上工,年底分不到粮食,饿肚子的是你自己。”
苏晚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虚弱和疲惫,声音也比平时低弱了些:“爹,娘,我不是故意偷懒。昨天……可能是气着了,又没休息好,今早起来就头晕眼花的,浑身没力气。我怕这样硬撑着去地里,活儿干不好不说,万一再像前天那样晕倒在田埂上,给队里添麻烦,也给家里丢脸。”
她特意提起了“前天晕倒”的事。那是真实发生的,原主就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在烈日下晕倒了,才被同村人抬回来,休养了不到一天就被张桂花骂着赶去上工了。此刻旧事重提,既是解释,也是无声的控诉。
苏大成噎住了。苏晚晕倒的事他是知道的,当时也没太当回事,只觉得这丫头身子骨弱。现在被她这么一说,倒显得他们逼得太狠,不顾她死活似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就你事儿多!今天就在家歇着,把家里收拾收拾!” 他到底还是要脸的,怕苏晚真晕在地里,传出去不好听。
张桂花却没那么好打发,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苏晚:“昨天抢鸡蛋的时候不是挺有劲的吗?怎么一让你干活就头晕眼花?我看你就是装……”
“娘,”苏晚打断她,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我要真是装的,何必只装今天?以后天天装病不去上工,您觉得可能吗?我是真的不舒服,想缓一天。家里的活儿,我待会儿有力气了就做。”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表明了只是暂时休息,又堵住了张桂花后续想借题发挥说她懒的嘴。
苏曼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昨天也被苏晚的话震撼得不轻,此刻见大姐脸色似乎确实有些苍白(或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又看她如此“低声下气”地解释,再对比母亲的不依不饶,心里那点微妙的同情又冒了出来。她轻轻扯了扯张桂花的衣角:“妈,算了,让大姐歇一天吧,我们快走吧,不然迟了要扣工分的。”
苏家宝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嚷嚷着要出去。
张桂花被女儿和儿子催着,又见苏大成已经默认,只得狠狠瞪了苏晚一眼,压低声音警告道:“在家别想偷奸耍滑!把猪喂了,鸡圈扫了,衣服洗了!要是让我回来看到你没干活,仔细你的皮!”
说完,这才心气不顺地带着苏曼和苏家宝,跟着苏大成出了门。
随着院门“哐当”一声关上,偌大的院子里,终于只剩下苏晚一个人。
她脸上那点刻意装出来的虚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锐利。
她缓缓站起身,
走到院子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自由行动的时间,来之不易。
她当然不会真的躺着休息。张桂花留下的那些家务活,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很快就能做完。她需要利用这宝贵的一天,仔细探查这个家,梳理原主混乱的记忆,寻找任何可能打破困局的信息或物品。
她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屋檐,又环顾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六十年代的农村,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想要挣脱家庭的束缚,谈何容易。但她必须开始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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