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薛然到部队家属区之后,第二次来马嫂子家。
客厅里的木茶几上散放着几张照片,是身着绿军装的青年,有单人照,也有合影。
马嫂子招手让薛然和严嫂子坐在茶几旁的长椅上,“我正看照片呢,我们家老三从部队寄来的。”
她把照片递给两人看,单人照上的青年面容稚嫩,和马嫂子长得很像,崭新的军装,站得笔挺。
“老三去年到东北当兵去了”,马嫂子拿着照片端详,笑着对薛然和严嫂子说,“我们家仨儿子,都在部队,天南海北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一面。”
严嫂子笑笑说,“当兵多好,部队里锻炼锻炼,个顶个都是顶梁柱了。素仙也说,等卫国毕业了,让他去当兵,我看她家仨儿子,以后也得学你家。”
“可不是”,马嫂子把照片收起来,“咱们军人家庭,孩子可不都要去当兵?小吴家的老二今年去了,我看她闺女毕业了也得送到部队去。”
马嫂子知道薛然不清楚这些事,解释说,吴嫂子的大儿子二儿子都在部队,小女儿在上初中,比卫国还大点。薛然有些纳闷,怎么没见到吴嫂子的女儿和大院里的孩子一起上学。
“在县里读书”,严嫂子告诉她,“吴嫂子把闺女送到县里了,住在师部一个战友家,估计要继续读高中呢。她过段时间就去看看,据说两家特别亲。”
薛然想,大概就像她家和程家一样,通家之好。
“小薛”,马嫂子温和地说道,“这次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都别往心里去,她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就是有时候没啥分寸。”
薛然点头,她和刘桂兰去找吴嫂子的时候,吴嫂子明显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事登门,慌里慌张的,不像心机很深的样子。
“我说了她,她不会再说啥闲话,你马上就要和小程结婚,就是军属,部队上没那些杂七杂八,指定不能让你受委屈。”马嫂子宽慰她,“你家里本来就遭了难,不能让你在这儿伤二遍心。”
薛然的眼眶湿了,抿着嘴点头。她今天从看了大嫂的信,到刘桂兰讽刺她,再到去吴嫂子家对质,整个人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连手脚都僵冷着,现下才觉得血液渐渐流动起来。
严嫂子其实不太清楚薛然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猜大概是父母被批X了,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薛然。
马嫂子叹口气对严嫂子说道,“小薛家里不太平,父母受冲击了,才跟着小程来随军的,本来在大学读书,书也没法读了,可惜啊。”
严嫂子惊讶地张开嘴,薛然居然在上大学,这年头能有几个人上大学?她愣了好一会儿,说,“真是可惜……”怪不得薛然说不能工作,和程扬是家里安排的结婚,看这样子,程扬和她结婚,是把她带到部队保护起来,免得跟着家里一起遭罪。
薛然有些愧疚地对严嫂子说,“嫂子,我不想说这些事,是怕你们对我有看法,又对程扬影响不好,你别怪我瞒着你。”
严嫂子连忙说,“怎么会怪你?谁家没点烦心事,以后你心里不好受也别憋着,和我们说说,心里也能好受点。”
“小严这话说得对”,马嫂子赞成道,“咱们这儿偏僻,就这么些人,有啥烦心事儿,互相说说,还能排解排解。”
“嗯”,薛然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对马嫂子说,“嫂子,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我今天收到了家里的信,本来心情就不好,桂兰又火上浇油,我才着急拉着她去吴嫂子家对质,连累你和严嫂子掺合进来。”
马嫂子摆摆手,“小薛,别这么说。我刚才在小吴家说的,你们也都听着,军属最重要就是安稳团结,干点农活缝缝补补都是小事,关键是不能给部队添乱,后勤做好的根本是让干部们安心工作。”说着她笑了一下,“我说这话,也是整天听老谭讲的,你们别笑话我有样学样。”
严嫂子和薛然连说不会。
“你父母有眼光,让你嫁给小程跟着来随军,这是保护你。啥是保护?刚才我和小严去掺合,这就是保护。部队就是这样,你既然成了军属,就不能让你受委屈,不然他们军人怎么安心去保家卫国?”马嫂子语重心长,“放心吧,小吴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就是一时想岔了。”
薛然之前以为马嫂子只是普通的随军家属,没想到她说话行事这么入情入理。程扬曾经和她讲过几次,有事可以找马嫂子或严嫂子,他都为她提前安排打算好了。
“我听老谭说了,小程的结婚报告准备批了,他为这事找过老谭好几次”,马嫂子一向很喜欢程扬,不免想多说几句,“说实话,小程回家前,来过这儿,说过你的情况,我和老谭都劝他慎重考虑,他说这倒不怕,就怕姑娘看不上他。”
严嫂子听了笑着说,“他还怕姑娘看不上他?”马嫂子也笑了,薛然被她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马嫂子继续说,“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影响你们结婚。小程是铁了心要和你结婚的,他和老谭说,他带你过来必须结婚,否则他只能转业了。我想着,他大概也是这么和江团长说的。”
薛然一阵错愕,程扬竟然是这样和领导说的,他那么笃定地说报告一定会批,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
“我和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俩好好过,小程实心实意待你,你也要好好待他,做个坚实后盾,是不是?”马嫂子殷殷嘱咐她。
薛然心潮起伏,说不出一句话来,轻轻地点点头。
和严嫂子一起从马嫂子家出来,薛然被严嫂子拉着去她家。
“你真是大学生啊?”严嫂子还没有消化完这个信息,“在北京上大学?”
“嗯”,薛然无奈,“上了一半,休学了。”
严嫂子挽惜,“大学生多难得,唉,以后能去上了,再接着上。”
这也是薛然特别遗憾的事情,她垂下眼睑睫毛微颤,又抬起眼,转而问道,“嫂子,我怎么觉得吴嫂子挺怕马嫂子的?”
严嫂子倒了两杯水,推到薛然手边一杯,“马嫂子可不简单,她解放前做过妇救会主任,带着他们村的妇女生产支前,还被评了支前模范,来这儿随军大材小用了。”
薛然一时讶异,马嫂子真是出人意料,怪不得吴嫂子在她面前像个小学生一样,只有听训的份儿。
严嫂子聊起这些,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知道的都讲给薛然听。吴嫂子刚来的时候,自恃是团长爱人,和马嫂子别苗头,被江团长狠狠训了一顿,还带着吴嫂子去给马嫂子道歉,那之后吴嫂子在马嫂子面前就谨慎多了,也不太爱打交道。后来随军的一些团领导的爱人,喜欢跟吴嫂子走动,她渐渐才有了些威信,管些家属区的事,马嫂子也放给她去做,俩人形成了默契,住房、菜地、食堂、服务部等等好几块事情,谁也不干涉谁。
“吴嫂子爱管事,她以前在老家有工作,来这边挺不情愿的”,严嫂子一边缝补衣服一边讲,“要说也是,妇女有个工作不容易,为了爱人孩子跑到这个偏僻地方,虽说吃喝不愁,工作不干了,肯定挺可惜的。”
“吴嫂子怎么不去县里工作?”薛然想江团长把他爱人安排到县里工作,应该不难,更何况之前有工作经验。
“江团长不让吧”,严嫂子也不太明白,“按说她这情况,应该能安排。她挺要强,所以爱管大院里的事,马嫂子后来也让着她,看不过去的才去说她。俩人那叫……”严嫂子绞着脑汁儿想个词比喻。
“王不见王”,薛然笑着说,“两个王不能见面,才能相安无事。”看来即使是随军家属,心里也住着一个王熙凤,渴望在脂粉堆里建功立业。
严嫂子笑着拍了下巴掌,“就是!王不见王。其实还是马嫂子让着她,吴嫂子带着几个团里领导的爱人,把家属区的这些事儿管起来。”
“挺好的,这种事费心费力,又不领工资,她们愿意管也是难得”,薛然觉得,家属区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杂事不少,要管好其实也不容易。
“嗐,管事嘛,自然能把轻省的、有好处的给自己人,费力不讨好的给别人”,严嫂子轻笑了一声,“哪里都一样,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还可以在分配事务的时候,分出远近亲疏、三六九等来。
薛然听了若有所思,又问,“我来的时候,住处是马嫂子安排的,家属住宿的事都是马嫂子管,是吗?”
“是”,严嫂子大眼睛闪烁了一下,“吴嫂子帮人家换过房子,被换房子的干部去找了江团长,江团长就不准她插手这事了。”
“哦……”薛然想,看来江团长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以前条件差,来随军的人少。这几年条件好了,这里都有几十户人家了,跟个小村子似的,村里该有的事这儿全都有,慢慢你就知道了。”严嫂子语气平常地说,“素仙爱人是后勤处长,她本来挺想管点事,吴嫂子跟她脾气不对付,冷着她,她心里也有气。”
“那我这么一闹,跟吴嫂子不对付了”,薛然笑着说,“还好我不喜欢管事。”这样看,她还是适合出去乱跑,只要程扬没意见就行。
“你不用多想,该怎么样怎么样”,严嫂子又给她杯子里续了水,“我看小刘跟她打得火热,是个爱巴结的,你跟她住在一个房子里,闹了这么一出,也是够别扭的,要不和马嫂子说说,结了婚就换个房子。”
“好换吗?”薛然也觉得和刘桂兰住一起有点闹心,之前她就动不动冷脸,这次又出言讽刺自己,折腾出这么些事,以后在一个屋檐下挺尴尬的。
严嫂子帮她盘算了一下家属区的房子,包括位置、邻居、有没有水井、房子新旧程度等等。
“要不你再将就一下,我听说每个院里都要装压水井,等装好了就没啥差别了。大概也快盖新房了,好几家是两户住一个房子,来探亲的家属都快没地方住了。”严嫂子建议,“再将就一下,小刘这次被吓吓,不敢瞎说了。等盖了新房,你搬到新房住去。”
薛然点头赞同,住宿条件没办法挑挑拣拣。宿舍里的女同学背后说刻薄话,还得照样上下铺住着,见了面仍是客客气气的。希望刘桂兰吸取这次教训,别找她麻烦,大家相安无事地住在一个房子里就行。
“妈,小然姐在咱家吗?”秀秀在院子里喊道。
薛然连忙答了一声,“我在呢!”秀秀掀开门帘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个信封。
“小然姐,你的电报。”秀秀把信封递给薛然,“北京寄来的,我们在服务部旁边玩沙包,通信员来送信,我听到有你的电报,就给你拿回来了。”
北京来的电报——薛然紧张地心脏碰碰直跳,惶恐地看看严嫂子,严嫂子把手里的衣服放到一边,轻拍她的胳膊,“快拆开看看吧。”
薛然撕信封的手微微发抖,撕了半天才撕开,抽出里面薄薄的一张纸,深呼吸了一下,展开来。
是姐姐薛菲发来的,只有几个字:“父母平安,将赴江西农场劳动,勿念。”
“写的啥?”严嫂子看她嘴唇都有些发抖,不安地问她,“家里拍的电报?”
薛然咬着嘴唇,泪水扑索索地落了下来,闭着眼睛点头,满脸泪水地看向严嫂子,哽咽地说,“我爸妈要去江西。”
“那是……没事了?”严嫂子见她哭得伤心,有些拿不准是好是坏,“还是……?”
“暂时没事了,被下放了”,薛然把电报纸贴在身上,“人没事……就好。”
严嫂子松了一口气,揽住她的肩膀,“那就放心了,这段时间担惊受怕的,别憋着,想哭就哭吧。”
秀秀站在一旁,看着严嫂子搂着哭泣的薛然,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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