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华国百花县东风公社大碾子村。
夜半三更。整个村子早已沉入梦乡，四下里静得只闻几声虫鸣。
大碾子村上头的黑黢黢的天，冷不丁起了怪动静。
像是打哪儿凭空钻出来一股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沉甸甸的气流，搅得空气都跟着晃荡。
这些气流在夜色里疯狂地拧劲儿、翻涌，黑沉沉的夜如同深不见底的海子，这些气流便是那海底卷起的凶猛暗流。
就在这汹涌的暗流里，竟星星点点地迸出些光来！那光色妖异，忽明忽灭，蓝绿红紫变幻不定，瞅着就瘆人。
这些鬼火似的星光，一点点地串连起来，当中硬生生撕开一个光怪陆离的大窟窿。
这像是——通到不知哪里的洞。
地上那些夜里还醒着的活物，像树杈上蹲着的夜猫子（猫头鹰）、草窠子里蹦跶的蛐蛐儿，都哑了声，缩紧了身子。
畜生有灵性，也觉出天上那动静邪乎，透着股子不属于这地界的凶险。
一道虚虚晃晃的光影子，从那星光窟窿里“嗖”地一下闪了出来。
那影子瞧着薄得像纸，轻飘飘没个着落。可等那窟窿慢慢合拢，星光散尽，黑幕重新落下，才勉强能看出，那是个……人形的影子。
人？鬼？仙？
这人影儿半点没耽搁，径直朝着村后桃花山顶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大碾子村的老猎户元家，流星赶月般坠了下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老元家在大碾子村，算得上是数得着的穷户。虽说大碾子村在十里八乡算是个富庶地方。
可老元头四天前刚咽了气，就撇下个病病歪歪的孙女。
那丫头，村里传得邪乎，说是“魔怔”了？
打从几年前起，就再没人见她出过那间小黑屋的门。
新嫁进村的小媳妇们，好些压根不知道老元家还有这么一口人。
这怪影儿，奔老元家干啥来了？
屋里头又黑又潮，还泛着一股子说不清是霉味还是药味的怪气儿。
土炕上躺着个丫头，悄没声息，连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都没了——人，已经走了。
只有身子周遭还散着点没凉透的温乎气儿，说明刚咽气不久。
这会儿，那个半透明的影子就戳在炕沿边，无声无息地瞅着炕上那丫头。
屋子窄巴得厉害，土胚墙上头开了个巴掌大的小气窗。
惨白的月光打那小窗挤进来，正好落在那影子上。说来也奇，那月光一照，影子竟一点点凝实、丰润起来。
黑缎子似的长发，苗条的身段，显见得是个女子。
她双足悬空，离地三寸，在月光的照耀下，周身竟幽幽地散出一股子……桃花香气？
她肌肤白皙到透明，眉眼娇艳得像三月刚开的桃花瓣，腰身却袅娜如春日里抽条的嫩柳枝。
原来，这竟是打天上下来的，一位桃花仙子。
这桃花仙的本体，原是仙界蟠桃园里一株得了道的仙桃树，不知撞了啥大运，竟化出了人身，从此也算位列仙班了。
可这小桃花仙，是个顶顶没出息的主儿。修炼？苦哈哈地打坐参禅，熬年头等飞升？她压根不乐意！
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央求那些下过凡的仙友，给她捎带些人间的“闲书”。
可光看闲书里的故事，新鲜劲儿过了也就那样。
日子一长，小桃花仙心里头那点念想就越发野了——她做梦都想去人间走一遭！
可仙凡有别，规矩大着呢。除非在凡间有跟她命格相连、因果牵绊的人，或者得了下界历练的差事，否则休想踏足尘世。
小桃花仙既然懒得修炼，后一条路自然跟她无缘。
前一条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始终没个影儿。只听那些下过凡的仙子回来念叨，说人间如今变了天地，沧海桑田，城里头尽是些“三层楼高的洋房”，热闹得紧。
最让小桃花仙馋得直咽唾沫的，是听说人间如今有数不清的“好吃的”！
小桃花仙心心念念，就盼着能去趟人间，敞开肚皮吃个够本儿。
老天爷开眼，盼着盼着，还真让她等来了一个机会！仙籍簿上显了名，说人间百花县大碾子村，有个叫元桃丫的姑娘，命格凡身都跟她奇异地相合。她可以借这姑娘的躯壳，在人间走完这一辈子。
小桃花仙想着那人间道道美食，乐得合不拢嘴，欢天喜地就奔下来了。
可等她瞅清楚土炕上那姑娘没了声息的尸首，再瞧瞧这间家徒四壁、黑洞洞的小破屋，小桃花仙傻眼了：
好吃的呢？！
这家人，瞅着就穷得叮当响，耗子进来都得抹着眼泪走！
她心里头直犯嘀咕。
可来都来了，虽说眼前这景象，跟仙子们嘴里说的那个热闹红火的人间实在对不上号，但那天上的窟窿已经合上了，这机缘也绑死了，小桃花仙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而且，她占了人家姑娘的身子，按规矩，就得替人家了却生前的夙愿。
小桃花仙心一横，眼下也没别的辙了。
她叹口气，那玉琢似的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敛入了炕上女孩的身躯。
刹那间，那原本死寂的躯体，胸口竟微微地、艰难地起伏了一下。
小桃花仙正忙着翻检元桃丫那快要散尽的记忆碎片，“桃丫！桃丫！” 外头猛地响起一个粗门大嗓的中年女人喊声，带着急切的北地口音。
小桃花仙（现在该叫元桃丫了）心里一咯噔。
外头的人没听着屋里应声，喊得更急了，“砰砰砰”地砸起那扇薄木板门，震得门框上的土簌簌往下掉。
桃丫（小桃花仙）没顾上理她，赶紧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去捞取元桃丫残存的记忆。
呃？……
好生古怪！
这元桃丫的记忆……嗯……看来她确实“病”得不轻。
照理说，人临咽气那会儿，留下的都是最深的执念。越是执着，那念头就越瓷实，留下的景象也该越清楚。
——至少，小桃花仙从别的仙子那儿听来的道理，是这么说的。
可元桃花的记忆，偏偏稀里糊涂，模模糊糊，前不搭后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活像大风天扫过，地上剩下那点七零八落的灰土渣子。
小桃花仙瞪大眼睛使劲辨认。
她真想挠墙！
怎么轮到自己摊上这临终心愿，就古怪成这副德行！
压根瞅不清是啥！
可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像小虫子似的在她心口拱了一下。
在仙界时，小桃花仙过得逍遥自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哪懂人间的愁苦艰难？
那些勤修苦炼的仙子偶尔跟她闲聊，倒提过凡尘俗世的种种，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是历练心性必经的坎儿。
小桃花仙本就不是一步一个脚印修成的仙，她的心窍跟凡人始终隔着一层纱，又怎么能真懂人世间的苦辣辛酸？
可眼下，看着这些破碎冰冷、充满恐惧的记忆残片，她好像……咂摸出一点滋味来了。
这个元桃丫，真可怜呐。
她从这些碎片里，勉强拼凑出一个深重漆黑的、不断扭曲胀大的男人影子，可压根看不清脸，只能觉出那是个男的。
这是谁？
桃丫相好的？
小桃花仙心里琢磨：难不成元桃丫临死还惦记着跟这男人搞对象？
嘻嘻嘻！
小桃花仙可没少看那些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的闲书，心里头对那“郎情妾意”的桥段向往得很。要是这“心愿郎君”模样周正，勉强能入她的眼，她倒也不介意“屈尊降贵”，替桃丫谈上一场！
可她马上觉出不对味儿了！
因为在一个记忆碎片里，那个漆黑的男人影子，猛地一下胀得老大老大，像座黑沉沉的山压下来！影子边上，还有个小小的、灰扑扑的、看着就怯懦的影子，被挤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那黑影子还在不停地涨大，灰影子（像个姑娘）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灰影子的脸上，糊着一团看不清五官的惊恐，她似乎感觉到了小桃花仙的存在，张开嘴拼命嘶喊——可那声音微弱得像秋后的蚊子哼：
“找……找出他！是……是那个坏种！坏种！”
“……” 小桃花仙一个激灵，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黑影子压根不是什么“情郎”，倒像是压在元桃丫心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磨盘石！从她临死前记忆里那黑影不断膨胀、而她自身不断缩小的景象就能知道——这男的，把她欺负惨了！
欺负得她咽气前唯一的念想，就是托付自己，非要把这个“坏种”给揪出来！揪出来之后呢？
小桃花仙心一横：实在不行就……让他悄没声地没了。反正她有的是仙家手段，保管叫人查不出。
可问题来了——这人，到底是谁啊？
她刚想凝神细看，元桃丫那点孱弱不堪的记忆，终于像燃尽的香灰，“噗”地一下，彻底散了，再无痕迹。
这世上最后一点属于元桃丫的东西，也烟消云散了。
小桃花仙傻眼了：不是！你倒是告诉我他叫啥、住哪儿啊！
这不是大海里捞针——瞎扑腾嘛！
“砰！”一声更响的砸门声，吓得小桃花仙（现在是元桃丫）猛地睁开眼。
此时，她的仙魂已和元桃丫这具瘦弱的身躯彻底绑在了一块儿。
小桃花仙还没来得及跟消散的元桃丫念叨一句“占了你的窝，准替你讨个公道”，门外那大嗓门带着哭腔又嚎开了：“桃丫！丫头！你应个声啊！别吓唬婶子！”
听起来，门外那大婶是真急了。
小桃花仙叹了口气，挣扎着想从土炕上爬起来。
唉？桃丫？
这名儿……可真够土的。不过也没法子。
原身的名字，轻易改不得。
行吧，桃丫——打今儿起，她就是大碾子村的元桃丫了。
桃丫？
桃花仙心里还是硌应：这名字，跟她的仙姿玉貌也太不搭了。
可规矩在那摆着，她不能乱改。况且，“桃”字好歹跟她本相沾点边儿，唔，也算……孽缘吧？这名字，凑合着用吧！
桃花仙——不，“桃丫”，现在得扎扎实实当她的村姑元桃丫了。
她想下炕去开门，瞧瞧是哪个村妇这般粗鲁地砸门，吵得她脑仁疼。
可这身子虚得厉害，刚欠起半个身子，眼前就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差点一头栽炕沿下。
桃丫心里明白，一来是原身这身子骨亏空得太厉害，缺吃少穿，又刚从鬼门关回来；二来她的仙魂还没跟这凡胎完全熨帖。等过上几息，彻底融合了，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门外，一个膀大腰圆的粗壮妇人，正死命拍打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嗓子都喊劈了：“桃丫！丫头！你咋样了？应婶子一声啊！” 心里头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她背上还背着个大背筐，筐里装着红糖窝窝头、十个鸡蛋，还有小半筐引火的干柴禾——这都是给桃丫捎上来的。
这妇人是山下大碾子村大队支书李远征的媳妇，村里人都叫她海棠婶。她心眼好，时常惦记着山上这孤苦的祖孙俩。
以前老元头还在的时候，她大概十天半个月上来一趟，帮着浆洗缝补、拾掇屋子，也带点口粮接济。
老元头是个老光棍，虽说收养了桃丫，可一个大老爷们哪会精细照顾女娃？自打几年前桃丫不知受了啥惊吓，死活不肯出屋，成天缩在炕上，祖孙俩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像样，屋里屋外都腌臜得不成样子。
海棠婶实在看不过眼，就时常搭把手。
四天前老元头咽了气，海棠婶和李支书张罗着发送了老人，忙得脚不沾地，这几日就没顾上来看桃丫。今儿抽空上来，却咋也叫不开门，她这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丫头……该不会想不开，跟着她爷去了吧？
这么一想，海棠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下拍得更重，喊得更急，那薄木板门眼看就要散架。
突然，门里传来一声细弱游丝、带着颤音的回话：“来……来了……”
可不正是桃丫那丫头的声音！
海棠婶子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下落了回去，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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