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兵器谱
一
夜，深得像墨。
风在空寂的长街上打转，卷起几片枯叶，沙沙作响。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长街尽头，那栋名为“明月楼”的三层木楼上，还透出一点如豆的灯光。
楼内无明月，只有一个人，一盏灯，一壶酒。
人叫冷无言。一个很少说话，话却总是很冷的人。
他已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也仿佛只是无处可去。桌上的酒是上好的竹叶青，但他一口未动。他的手很稳，稳得像是早已与桌上那柄带鞘的长剑长在了一起。
剑名“秋水”，长三尺七寸，阔两指，鞘是古朴的乌木，没有任何装饰。
但江湖中人都知道，当这柄剑出鞘时，它的光芒会比秋日的寒江水更冷，更快。
冷无言的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手持“兵器谱”的人。
“兵器谱”，并非一本书，而是一卷不知何人所铸，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卷轴。据说其上罗列了天下最为奇特、也最为致命的十件兵器，并附有其特性与破解之法。得之，虽不能号令天下，却能窥尽天下兵器的奥秘。只是每隔一段岁月，“兵器谱”便会重现江湖，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争夺与风波。
这一次，它出现在了这座小小的县城。
冷无言对号令天下没有兴趣，他对兵器谱本身也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那件兵器——“离别钩”的线索。
他在等那个声称握有兵器谱消息的人，接头暗号是半块残缺的玉佩。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很缓。
冷无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灰布长衫，头戴斗笠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脸。
“天涯路远。”来人的声音沙哑低沉，说出了上半句暗号。
“明月楼高。”冷无言淡淡地对出了下半句。
来人似乎松了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灯下。他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带着几分狡黠的脸，约莫四十岁上下。
“东西呢？”冷无言问，言简意赅。
那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油布包，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关于‘离别钩’下落的那部分抄录。至于完整的兵器谱原卷……”他压低了声音，“不在我身上。”
冷无言没有去看那油布包，只是看着那个人。“在哪里？”
“在城南‘锦绣布庄’的苏掌柜手中。”那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说，须得持有完整信物的人，才肯交出原卷。”
冷无言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与来人出示的另外半块完美地拼接在一起，形成了一轮圆月。
“很好。”那人点点头，“我的任务完成了，告辞。”他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冷无言端起了那杯一直未动的酒。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冷无言的声音依旧很冷，“这杯酒，算是为你送行。”
那人身体微微一僵，缓缓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阁下好意心领，只是在下尚有要事……”
话未说完，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
因为他看到冷无言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而冷无言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鞋上——那是一双沾着些许新鲜泥泞的软底快靴，泥泞中还夹杂着几片细碎的、只有城南河边才有的青苔。
“你从南河岸来。”冷无言缓缓道，“脚步轻捷，落地无声，是上乘的轻功。但你的呼吸，在刚才推门而入时，乱了三分。一个来交接重要消息的老手，不该如此紧张。”
那人的脸色变了变。
“更重要的是，”冷无言的目光如冰冷的剑锋，扫过对方看似沉稳，却不自觉微微弓起的右手手指，“苏掌柜三日前，就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将他安葬的。”
话音刚落，那“灰衣人”猛地向后飘退，速度极快，同时右手一扬，三点寒星呈“品”字形射向冷无言面门！
是淬毒的透骨钉！
冷无言似乎早已料到，他甚至没有起身。握着酒杯的右手只是随意地在桌沿一按，整张厚重的梨木桌子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掀起，精准地挡住了那三点寒星。“夺夺夺”三声轻响，钉子深深钉入桌面。
而几乎在桌子掀起的同时，冷无言的人已经不在原地。
一道比灯光更冷的剑光，仿佛自虚无中生出，后发先至，穿透了尚在半空翻飞的桌影，点向了那“灰衣人”的咽喉。
“灰衣人”瞳孔骤缩，他似乎完全没看清这一剑是如何来的，死亡的寒意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奋力扭身，想让过这必杀的一剑。
剑尖贴着他的脖颈划过，带起一丝凉意，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却并未深入。
“叮”的一声轻响，一样东西从“灰衣人”被剑气割裂的衣襟中掉了出来——那是一枚打造精巧，形如钩月，尾端系着细细银链的小钩。
冷无言的目光凝住了。秋水剑稳稳地停在对方喉前三分处，不再前进。
“离别钩？”冷无言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动，不是惊讶，而是某种印证。
“灰衣人”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所有的伪装和算计，在对方绝对的实力和洞察力面前，都已失效。他闭上了眼睛，惨然道：“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冷无言收剑回鞘，动作流畅自然，“告诉我，你是谁？真正的兵器谱在哪里？为何要设局引我出来？”
二
“灰衣人”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冷无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他摸了摸脖子上那道火辣辣的红痕，颓然道：“我叫杜三。是‘千面鬼手’杜三。”
冷无言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精于易容、轻功和机关消息的独行飞贼，名声不算太坏，但也绝算不上好。
“我并非想引你出来，”杜三苦笑，“我只是……想借你的手，去杀一个人。”
“谁？”
“‘裂碑手’雷震天。”
冷无言沉默。雷震天，城南一霸，拳掌功夫刚猛无俦，据说能开碑裂石，是本地势力最强的地头蛇。最重要的是，他是苏掌柜的义兄。苏掌柜死后，其家传的一块据说藏有宝藏的“寒铁令”不翼而飞，最大的嫌疑，便是雷震天。
“苏掌柜于我有恩，”杜三的声音带着悔恨，“我觊觎他那可能存在的宝藏，曾想去偷，却被他发现。他没有报官抓我，反而给了我一笔盘缠，劝我走正途。我……我愧对他。他死后，我查到证据，是雷震天为夺寒铁令，暗中下的毒手！可我武功远非雷震天的对手，只能出此下策……”
“所以你伪造了苏掌柜未死的消息，用这半块玉佩引我来此，再告诉我‘兵器谱’在雷震天手中的假消息，想借我之力为你报仇，或者至少让我与雷震天两败俱伤？”冷无言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杜三低头默认。
“你这枚‘离别钩’，从何而来？”
“是从苏掌柜的遗物中找到的，”杜三老实交代，“我不知其用法，只觉得奇特，便带在身边。至于真正的兵器谱……”他摇了摇头，“我只是听过传闻，从未见过。那等神物，岂是我这等小角色能染指的。”
冷无言久久没有说话。灯光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带我去见雷震天。”半晌，冷无言忽然说道。
杜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你……你不怪我设计于你？”
“带路。”冷无言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了桌上的剑。
三
雷府位于城南最繁华的地段，高墙大院，朱门铜环，气派非凡。虽已是深夜，门前仍有两名精神抖擞的劲装汉子守卫。
冷无言和杜三没有走正门。他们如同两道青烟，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落在了内院的假山阴影之中。
雷震天还没有睡。
他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身锦缎便袍，正坐在宽敞的书房里，对着一盏明亮的牛油灯，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一块黑沉沉的铁牌。那铁牌毫不起眼，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纹路。
那就是寒铁令？
冷无言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雷震天脸上。那是一张粗犷而充满戾气的脸，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砰！”
书房的门被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推开，冷无言和杜三走了进去。
雷震天悚然一惊，猛地站起，将寒铁令紧紧攥在手中，厉声喝道：“什么人？敢夜闯我雷府！”
当他看清杜三时，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小贼！怎么，找了个帮手，就想来找回场子？”他的目光扫过冷无言，在秋水剑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凝重，但并未惧色。
“雷震天，”冷无言开口道，声音平淡，“苏掌柜是怎么死的？”
雷震天脸色微变，随即冷哼道：“我义弟是突发恶疾身亡，与你何干？识相的赶紧滚，否则别怪我‘裂碑手’不长眼！”
“突发恶疾？”杜三忍不住出声，带着愤恨，“分明是你在他的茶水中下了‘牵机散’！”
雷震天眼中凶光一闪：“杜三！你偷窃不成，竟敢污蔑于我！看来今天是留你不得！”说罢，他身形一展，如同猛虎出闸，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掌风，直接拍向杜三的头顶！这一掌若是拍实，杜三的头颅立刻就要像西瓜一样碎裂。
杜三惊骇欲绝，想躲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闪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撕裂绸缎的声响。
雷震天闷哼一声，疾退三步，他的手掌边缘，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白痕，隐隐作痛。他惊骇地看着不知何时已挡在杜三身前的冷无言，对方的剑依旧在鞘中，仿佛从未拔出过。
“好快的剑！”雷震天心中凛然。
“交出寒铁令，说出苏掌柜死亡的真相。”冷无言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休想！”雷震天怒吼一声，全身骨骼发出一阵爆豆般的轻响，他知道遇到了平生罕见的劲敌，不再保留，双掌齐出，掌风呼啸，竟将书房内的空气都压迫得凝滞起来！他号称“裂碑手”，掌上功夫确有独到之处。
冷无言终于动了。
他没有硬接那开碑裂石的掌力，他的身体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在漫天掌影中穿梭。秋水剑再次出鞘，这一次，剑光不再是一点寒星，而是化作了无数道交织的冷电，如同绵绵秋雨，无孔不入，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雷震天的掌力刚猛，却总像是打在空处，而那道道剑光，却总能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间隙，精准地找到他招式中的破绽，点在他的手腕、手肘、肩井等关节处。
不过三五个回合，雷震天只觉双臂酸麻沉重，一套赖以成名的裂碑掌法，竟然施展得窒碍难行，破绽百出。他越打越是心惊，对方的剑法不仅快，更是料敌机先，仿佛对他的掌法了如指掌！
“嗤！”
又是一道剑光闪过，雷震天只觉得头顶一凉，发髻被整个削断，头发披散下来，狼狈不堪。而那块寒铁令，也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冷无言的剑尖，再次停在了他的喉前。
“你……你的剑法……”雷震天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破绽？！”
冷无言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块寒铁令上。他走过去，弯腰拾起。入手冰凉沉重，确非凡铁。他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目光微微闪动。
“现在，可以说了吗？”冷无言收起寒铁令，看向面如死灰的雷震天。
四
真相，往往比想象的更加曲折。
雷震天在冷无言那柄如同附骨之疽的长剑逼迫下，终于吐露了实情。
苏掌柜并非他所杀，但确实与他有关。苏掌柜是自杀的。
原因，正是这卷引得无数人争夺的“兵器谱”。
“真正的兵器谱，从来就不是一卷轴，或者一本书。”雷震天颓然坐倒在地，“它……就是这块‘寒铁令’。”
冷无言和杜三都怔住了。
“苏家祖上，曾是前朝掌管军械营造的大匠。他将毕生所见所闻的最奇特、最厉害的十件兵器的图样、制法、特性与破解之道，都以特殊的方法，微缩铭刻在了这寒铁之内。非有特殊药水浸泡，并以内力激发，无法显现。”雷震天苦涩地说道，“这秘密，只在苏家历代族长中口耳相传。我义弟……他性子懦弱，守不住这等重宝，反而因此寝食难安。”
“大约一个月前，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有人开始暗中追查兵器谱的下落。义弟他……他不堪其扰，又怕连累家人，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他临终前，将寒铁令交给我，嘱托我务必毁去，以免再惹祸端。”
雷震天抬起头，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看着杜三：“我知你曾来偷窃，也知你与义弟有些渊源。义弟死后，我悲痛愤怒，迁怒于你，认为是你的行为加速了他的死亡。所以我派人追杀你，也想夺回你可能拿走的任何与苏家有关的东西，包括那半块作为信物的玉佩——那本是义弟与你约定的信物，我见过。我伪造了义弟突发恶疾的假象，是想稳住那些暗中窥伺之人。”
“我拿到寒铁令后，也曾起了贪念……这上面记载的兵器奥秘，对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我……我终究没能按义弟的遗愿将其毁去……”
书房内一片寂静。杜三张大了嘴巴，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一心想要报复的仇人，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段纠葛。而自己，也间接成了逼迫苏掌柜走向绝路的因素之一。
冷无言摩挲着手中冰冷的铁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关于“离别钩”的线索会指向这里。恐怕苏家先祖，也曾参与过那件奇门兵器的铸造。
他也明白了，为何雷震天的裂碑掌法在自己面前破绽百出。并非自己的剑法真的高到那种地步，而是在交手的一刹那，他从这寒铁令上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信息流，关于刚猛掌法共通弱点的一些片段，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这寒铁令，果然神奇。
但这神奇，却沾着苏掌柜的绝望。
冷无言看着眼前两个神色各异的男人，一个是被仇恨和愧疚蒙蔽双眼的飞贼，一个是被贪念和义气撕扯的豪强。他们都因这“兵器谱”而迷失了本心。
“江湖风波，皆由贪念而起。”冷无言淡淡地说道。他将那枚从杜三那里得到的、小巧的“离别钩”抛还给了杜三。
“这并非真正的‘离别钩’，只是一件仿制的饰品。真正的离别钩，其意不在钩杀，而在‘离别’，在于锁拿与控制，在于让人体会到无能为力的‘离别’之苦。苏掌柜将它留在身边，或许时刻都在体会这种与安心生活‘离别’的痛苦吧。”
他又看向雷震天：“你对不起你义弟的托付。”
雷震天羞愧地低下了头。
冷无言拿起桌上那盏牛油灯，将灯油缓缓倾倒在手中的寒铁令上。
“你……你要做什么？”雷震天惊道。
“完成苏掌柜的遗愿。”冷无言语气平静，运起内力，指尖逼出一缕灼热真气，点燃了灯油。
烈焰猛地升腾起来，包裹住那块承载了无数秘密和诱惑的铁牌。奇异的是，在火焰中，铁牌上的纹路似乎真的泛起了微光，流转不定，仿佛无数兵器的虚影在火中挣扎、哀鸣，最终又归于沉寂。
火焰熄灭，寒铁令变得漆黑，表面的纹路似乎也模糊了不少，那股隐隐的灵性仿佛也随之消散。
冷无言将依旧烫手的铁牌丢还给雷震天。“秘密已随火而逝。剩下的，只是一块比较坚硬的铁块。如何处置，你自己决定。”
他又看向杜三：“你的恩怨，起源于贪念，也当终结于此。苏掌柜赠你盘缠，是望你向善，而非让你沉溺复仇。”
说完，冷无言不再理会二人，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等等！”杜三和雷震天几乎同时喊道。
冷无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阁下……高姓大名？”雷震天语气复杂地问道。
“江湖过客，姓名不足挂齿。”
“那……这寒铁令……”杜三看着那块失去神异的铁牌，喃喃道。
“世上已无兵器谱。”冷无言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萧索，“有的，只是人心的谱。”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杜三和雷震天，面面相觑，望着桌上那盏依旧亮着的灯，以及那块仿佛失去灵魂的寒铁，默然无语。
长街依旧空寂，明月楼上的灯光，不知何时也已熄灭。
残月西斜，清冷的光辉，静静地照着一座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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