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无声》
风,从山外来。
夜色如墨,客栈的灯,孤独地亮着。
门半掩着,一道瘦长的影子立在门口,背对灯火。风吹过他发梢,带起衣角。
掌柜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头去擦桌子。那是一种本能——某些人走进门时,不需要说话,便让空气变得冷。
他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低声道:“酒。”
掌柜的手抖了抖:“客官要什么酒?”
“随便。”
两个字,淡淡吐出,像是风过枯叶,却让掌柜打了个寒颤。
酒端上来,他抬起头。灯光照在他脸上,五官清秀,嘴角却微微弯着——那弯度像是笑,又不像笑。
他看着那壶酒,忽然轻轻笑了。
“掌柜,这酒,半年前在洛阳驿馆我喝过。”
掌柜的脸变了。
那壶酒确实是“洛阳春”,是洛阳府专酿,江湖人称“花中醉”。可半年前,洛阳驿馆被烧了个干净——酒坊也没再开过。
掌柜的额头开始冒汗。
“客官……这、这酒是有人送来的,我也不知——”
那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只要说,送酒的人是谁。”
掌柜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外面风声更紧,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又一个人走进来。
那人穿青衫,步履轻快,眼神却冷。
他看了看窗边那人,笑道:“原来是你。”
窗边那人抬眼,神情不变:“你终于来了。”
青衫人坐下,自行斟酒:“半年前洛阳驿馆一别,我以为你不会再活着。”
“你也没死。”
“我命硬。”
两人都笑了笑。笑意淡,却像两柄刀在空气中交错。
掌柜早已悄悄退到柜台后,不敢出声。
青衫人喝了一口酒,忽然问:“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吗?”
“杀我。”
“既然知道,为何还坐在这里?”
“因为你还没动手。”
青衫人放下酒杯,目光像夜一样深:“你总是这样冷静。可惜,冷静也救不了你。”
他手一抬,袖中光影一闪——却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一片翠绿的叶子。叶飞出,直刺对方喉间!
叶未至,风先响。
窗边那人不动,只手指微抬——“叮”的一声,那片叶停在空中,颤了颤,落在地上,静止不动。
青衫人怔住。
“原来你练成了‘听风诀’。”
“你也不差,‘青叶手’这一式,比以前更快。”
两人目光交缠,灯光在他们之间抖动,像是怕了。
沉默半刻,青衫人忽然笑:“我不是来杀你的。”
“哦?”
“有人要我带你去见他。”
“谁?”
“你猜。”
窗边那人没有答。风再次进来,灯影摇晃,似要灭。
青衫人站起身,淡淡道:“明夜子时,杏花坞。”
他转身出门。
那人望着那扇半开的门,轻声道:“果然是他。”
掌柜怔了怔:“客官,您是说……谁?”
“一个早该死的人。”
夜更深。
那人没有离开客栈,而是慢慢解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细若发丝的痕。痕在灯下微微泛光,像是某种奇异的符纹。
他凝视那痕,眼神冷漠,却藏着一点哀意。
他喃喃道:“当年若不是他……也许我早已不在江湖。”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脚步轻,几乎听不见。但他听到了。那是习惯多年听风的耳朵。
他手中酒杯一旋,玻璃的微响掩过一声冷嘶。
门再度开,一道白影闪入。
是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白衣,素净得像雪。眼角却有一颗小痣,让她整张脸多了一分艳丽。
她看见他,愣了片刻,轻轻一笑。
“原来你还记得这里。”
他沉默。
“六年前,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家客栈。”
“我没忘。”
“可你走了。”
“我必须走。”
女子目光微垂:“因为他?”
他没有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灯火似在颤抖。
女子忽然走近一步:“听说你明夜要去杏花坞?”
“谁告诉你的?”
“江湖上早传开了。”
“他消息一向快。”
“你要去?”
“要。”
“那是个陷阱。”
“我知道。”
女子咬唇,低声道:“那你还去?”
“有些债,不去还,会一辈子背着。”
她的眼眶微红,却强笑:“那你还像以前一样。总爱管,不该管的事。”
他望着她的眼,缓缓道:“那一年,你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女子低头,长发垂落,掩住了神情。
当她再抬头时,眼中已无泪,只有决意。
“那我陪你去。”
“不必。”
“你若死,我也不会活。”
他说:“我不会死。”
她笑了:“你总是这么说。”
风又起。
夜渐凉。
第二夜,杏花坞。
满地花影,像是被风吹散的梦。
坞中一座旧亭,亭内坐着一个人。背对月光,手执折扇。
他听见脚步声,微微转头。
“你来了。”
那人点头。
“多年不见,你还是那样。”
“你也老了。”
“呵,我老得慢,只因我等得久。”
“等我?”
“不错。”
亭中人转过身来,脸色苍白,眉目温文,却让人不敢直视。
“六年前,我以为你死了。”
“你也该知道,我不是容易死的人。”
“可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那人淡淡道:“我若不回来,你怎会安心?”
亭中人轻轻一笑:“你想杀我?”
“我来,只为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当年你为何要毁了‘风听门’?”
亭中人沉默良久,忽然叹息:“因为那门太强。”
“所以你要让它灭?”
“江湖要平衡。太强的门派,只会让人不安。”
那人眼神一沉:“所以你杀了他们。”
亭中人摇头:“我没动手。”
“但你下的令。”
亭中人扇轻摇:“你错了,不是我下令,是——她。”
“她?”
那人微微一愣。
亭中人指向花林。
花林深处,一个白影缓缓走出。
那是白衣女子。
他怔住。
她神情平静,步伐轻柔。走到两人中间,抬头望他一眼,轻声道:“对不起。”
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出声:“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让你死。”
“所以你背叛了我?”
“那时你若不走,他不会放过你。‘风听门’也不会放过你。”
“于是你让他们全灭?”
她闭上眼,声音颤抖:“我以为……只要毁了门,你就能脱身。”
“所以你害了他们。”
“我没想到会那样!”
风吹起她的衣角,月光下她的脸,白得像纸。
他看着她,手指微微颤动,终是放下。
“原来如此。”
他说这三个字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比风还冷。
亭中人笑了:“她做的,不过是替我成全你。你该谢她。”
他忽然转头,眼神如电:“你——该死。”
亭中人扇一翻,一缕光影划开空气。
“动手吧。”
话音落,风声骤起。
花叶乱飞,剑光不见。
两道影子在花间交错,转瞬即分。
亭中人衣袖破裂,退了三步,手中折扇折成两半。
他脸上仍带笑:“不错,‘听风诀’已臻化境。”
“你还是不改。”那人冷笑,“嘴比命硬。”
亭中人忽然一掌拍出!掌风如浪,席卷花林。那人身形一转,背靠亭柱,右掌反击。
两股劲道相撞,空气似乎一滞。
他忽听到耳畔一声低叹:“住手!”
白衣女子冲上来,双臂张开,挡在两人之间。
掌风未至,却已无法收回。
那一瞬,风停了。
花瓣在空中凝住——然后缓缓落下。
女子身影一晃,缓缓倒下。
他伸手接住她,手臂微颤:“你——”
她眼神柔和:“这一次……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走。”
“别说话。”
“风……好凉。”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飘散在夜色里。
他紧咬着唇,目光黯然。
亭中人看着这一幕,沉默。
许久,他轻轻道:“她死了,你也该放下。”
“你不懂。”
“我懂。江湖就是这样——”
“错。”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江湖是人,不是这样。”
他缓缓站起,双掌一错。
风卷起,亭中竹影如蛇,绕过亭中人。那一瞬,亭中人神色微变,脚步一错,却已避不开。
一声轻响,他退了七步,嘴角泛出一丝苍白。
他望着那人,忽然笑了:“你赢了。”
那人转身,不再看他。
“赢?我什么都没了。”
他抱起女子,缓缓离开。
风中,只有花瓣落地的声音。
日出。
杏花坞的花瓣铺了一地,亭中空无一人。
掌柜远远走来,看见那一地残花,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说,那夜之后,“听风诀”的传人再未出现。
有人说,他与那女子隐入深山,不问江湖。
也有人说,他其实未死,只在风中。
因为,每当夜风起,人便听见那微弱的声音——
像有人在低语:
“风,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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