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蒙蒙的云门山顶上，晨光如天神探出的手臂，拨开层云，露出山巅之上的小屋轮廓。
屋檐的一角，挂着一枚随风摇晃的金铃，铃声空灵清脆。
这个金铃就是今天比试争夺的目标。
山顶上的演武场里聚满了各派的长老，最前方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是今早才迎到云门山的无为尊者前辈。
而年青一代的才俊此刻全部汇聚在云门山山脚下听候指令。
无为尊者声如洪钟,传遍山上山下各个角落：“切磋比试点到为止，不可恶意中伤，率先将金玲交到老夫手中者，胜！”
山腰古钟声起，所有人应声而动，向山顶进发。
许苔衣牵着冯湛秋找了个人少的高地，俯瞰山下一览无余，保准能第一时间看清比赛状况。
涂桑以闭关的名义谢绝见任何人，把冯湛秋交给了云门仙宗的三代弟子们照看。
许苔衣与冯湛秋年纪相仿，这两天吃穿住行一直是她带着冯湛秋。
沈青则找了个角落窝起来，这地方一低头就是悬崖峭壁，他和关长岁小时候经常从这地方爬着上山，是绝对的近路。
只不过后来周围树木枝繁叶茂，也就逐渐遮住了向上爬的路。
沈青顺手扯了两根茅草嫩尖放在嘴里，悠哉悠哉。
昨天晚上他跑到顾云珏屋门口，准备偷听关长岁和掌门的谈话，没想到关长岁早猜到他准备干什么，为了防他一手，竟然在门框上涂了迷药！
药力强劲到元婴期闻了也得犯迷糊。
沈青贴上去一吸，马上睡得不省人事。
今早醒来屁股后边一片黑印，绝对是关长岁昨晚故意把他拖回屋里去的。
这是蓄意报复。
沈青呸了一口没味儿的草根，此刻心情复杂。
他既欣慰于关长岁的信任，愿意告诉他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但又痛苦于知道这件事本身。
这件事既没法当成功八卦跟别人分享，也没法完全忘掉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青啪啪打在自己嘴上，早知道就不该多嘴问。
很快的，山下就有声音传来
云门仙宗的二代弟子除了庄知易，全部出自厉澜星门下，此刻全部弟子两人一组安排在云门山上山途中的固定位置，关注着比赛动向，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李明野恰好和庄知易分到了一组，庄知易自从二十年前死里逃生之后性情大变，也不爱跟人说话，也不爱在云门山呆着，李明野和他向来不熟，也没什么闲话可聊。
山下的身影一闪而过。
关长岁还有闲情逸致跟二位师兄眨眼打个招呼。
这场山顶夺铃的热身赛是历来金丹大比的传统之一，其实对第二日的正式擂台赛的输赢没什么影响，但谁又愿意放弃这种站在山巅俯瞰着众位前辈大展风采的机会呢？
李明野以一个挑眉回应关长岁，表面看着平静，内心也忍不住激动。
昨天只是和关长岁匆匆打个照面，还没来得及细聊，这一看关长岁就刚刚那两步施展的身法灵力似乎比他们分离之时还要更进一步啊。
另一边的庄知易盯着关长岁的身影，眼神闪亮，鼻孔微微翕动，用气声低喃着：“好，太好了，比之前还要好。”
李明野见他这么说也凑上前去主动接话：“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和师弟比起来，咱们可是差远了。”
但意料之中的，庄知易并没有搭理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有人说话一般。
李明野对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结果见怪不怪，略微尴尬地把头撤回来，在庄知易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翻了个白眼。
死装。
关长岁没选择近路或者小道，他就是沿着笔直高耸的青石台阶，正大光明地在所有人眼前逐级而上。
就是想告诉所有人，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毫无争议。
昨夜顾云珏找他，主要是和他说了说这次来云门山比试的几大宗门弟子的情况，有些人关长岁在玄谷秘境内已打过照面，原先想着可能会很难缠的归元一宗竟然避开了西南的竞争，选择了东南的分会场。
唯一不太清楚的就是近些年鲜少公开露面的无极阁。
无极阁这次一下来了两个弟子，第一只有一个，为保楚津风稳胜，纪津川多半会在暗中使些什么绊子。
昨天的强出头也是有吸引火力的意思。
“能赢最好，不赢也不勉强，好久没见你娘亲了，来给她上柱香吧。”
关长岁接过顾云珏手中早已点燃的香火，窥见顾云珏脸上一闪而过的一丝疲惫，他想起刚刚闲谈时沈青说过的话。
仙洲宗门林立，答应联合讨伐魔域的不过了了，人人都想置身事外。
从他记事起，顾云珏的执念便是除魔报仇，说句实话，他对母亲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和具体的概念，比起为母报仇，他更在乎的其实是不让这个从小养大自己的舅舅失望。
香炉上方关琦月的画像据说是顾云珏年轻的时候亲自画的，娘亲一幅，小姨一幅，皆是神韵出众，光彩照人。
顾云珏害怕烟火香灰弄脏了画卷，还特意找人打造了个水晶罩子把画保护起来。
关长岁将香根插进香炉，心里反复思量，觉得自己的刚才随后说出的话也不是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他没法把事情对舅舅全盘托出。
顾云珏见他欲言又止，问道：“长岁，你是想说什么？”
“舅舅，”关长岁深呼一口气，“我听沈青说，现在数宗门无意参与除魔，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这件事情，就不用你们小辈操心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参加好后边几日的比试便好。”
“舅舅，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关长岁将准备好的说辞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没有什么破绽，“就是可能有点……不太磊落。”
但顾云珏也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老古板，若能为师姐报仇，他也不管什么磊落不磊落的。
“你说。”
关长岁靠近他耳边嘀嘀咕咕几句，顾云珏立刻脸色大变，在房中站定片刻，在关长岁还在犹豫这办法是不是太不好的时候，顾云珏打开了房内密室的机关。
“进去说。”
没过多久厉澜星也走了进来。
听关长岁说完，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厉澜星率先开口：“阴是阴了点，但也是个办法。只是假扮魔修偷袭这事需得找个能力强又信得过的人去办才好，不然走漏风声，我只怕率先被除的就是咱们宗门。”
顾云珏拍案决定：“我亲自去。”
“不行，师兄，金丹大比事事需要你主持大局，突然消失去做这种事太容易暴露了，还是我去。”
“不行，你灵力至善至纯，怎么也不可能伪装成魔修，更容易暴露才是，我去。”
两人争执之际，关长岁吸着一口气攒在胸膛，脸颊微微泛红，然后缓缓呼出，敲定计划只是第一步，推荐人选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舅舅，小姨，你们别吵了，我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你？”厉澜星摇头，“你更不行。”
“不是我，小姨、舅舅，你们先听我说件事。就在我离开玄谷秘境之后，我去了天虚州境内的一个荒宅，孟宅，在那里我结识了两个人，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孟宅的大少爷，孟藏冬。”
关于孟藏冬的故事关长岁并未做什么隐瞒，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除了关于柳逢的部分。
关于活人祭阵和气运转移的部分太过荒诞，顾云珏和厉澜星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听到孟藏冬已经和怨灵互为一体将被吞噬的时候，两人又都露出一副心疼唏嘘的表情。
“但是很快我发现我的灵力可以抑制那些怨灵的蔓延，当时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就直接将灵力注入他的体内准备死马当活马医，但没想到灵力耗尽后我直接晕了过去。”
关长岁不敢说自己是撕裂神魂救人，怕两人担心，只说是耗尽灵力。
“小岁，这也太危险了！身边无人护法，你轻易耗尽所有灵力，操作不慎很容易让前期的修炼全都白费。”
“别担心嘛小姨，我下次不敢了，”关长岁笑嘻嘻，“但是没想到，你外甥我运气好，不但救下了藏冬，还正好赶上了藏冬以前的朋友找过来。”
说道此处关长岁呼吸一顿，身体被一种紧张和激动包裹，他要当着自己最亲的两个长辈的面亲口说出这本不应该被提及的名字。
这种大逆不道的兴奋与恐慌让他的大腿肌肉抑制不住地抽动。
“他就是之前在孟藏冬幻境里出现过的旧友，柳逢春。”
这三个字他没怎么对外人说过，也没怎么自己叫过，自打两人彻底定情过后，连名带姓地完整说出这种正式到不能再正式的称呼，都让关长岁心中升起一股难为情的感觉。
他伸手抓起一杯茶，给自己留了一个喘口气平复心情的时间，顺便帮柳逢春编了一个身份。
“他之前身受重伤，误入一个三百年才开放一次的小世界，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界外，出来才知已成仙洲烂柯人。就是他一时兴起想要寻访旧友，才正好能把我们两人从密室救出来。”
虽然当时关长岁什么也不知道，但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特意编排得十分凶险。
“孟府失去多年的支撑与束缚，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把我们彻底埋在地下，柳逢春就左手扛一个在肩上，右手扛一个在肩上，脚下踩着一张浮空的灵符，就这样，”关长岁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就这样把我们两个救了出来，我们三个相见恨晚，所以后来就结伴去了好几个地方，我带他们两个了解了一下仙洲近些年来的事物。”
在关长岁的讲述中，这成了一个三人意气相投结伴斩妖除魔的冒险故事，听得人简直要感慨年轻真好，关于九烛的行动，被关长岁直接移花接木到了孟藏冬头上。
就这七分真带着三份假的故事，关长岁讲得生动真挚，厉澜星和顾云珏听着没有一点怀疑。
“当时我们在御金州遇见的那个因执念入魔的凡人，为了救我孟藏冬情急之下出手，居然能控制那些怨灵自由进攻，我看那怨灵汇聚的怨气和我们在玄谷秘境内见到的魔气相差无几，可以说本出同源，即使是亲眼见过也未必说得清楚分别，更何况是这些多年没和魔修打过照面的人。”
关长岁越编越上头，越说细节越多，说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孟藏冬和柳逢春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州域游历，他们算是生死之交，两人现在独来独往，没有什么利益或者人际上的牵扯，灵力上又毫无破绽，简直是最合适的人选。
厉澜星还有些顾虑：“可他毕竟是外人，而且修为又不高，当着这么多门派长老的面，万一出事可是小命不保，他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活得像个人样。”
但顾云珏一听这计划就听得入了迷，仿佛被钩子勾进虚幻之中，只能顺着这一条路思考，于是抛开了所有顾虑满口答应：“没关系，一切有我护着，云门山上来的这些人实力如何我有数，行动之后我会第一时间出手，保证长岁的朋友性命无虞。”
“师兄！”
顾云珏拂开师妹：“长岁，马上将你的朋友请上山来，等他来了具体商议。”
关长岁现在已经快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但面上还在极力掩饰，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哦，应该是两个人，柳逢春现在和孟藏冬待在一起，我估计他们会一起过来。”
“我不管一个还是两个，趁着金丹大会还没开始，速速联系他们上山。”
“那我马上去联系他，他们。”
关长岁脚步轻飘，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直视顾云珏的双眼，只想着快点从密室出去。
他刚刚干了什么？他刚刚居然让舅舅同意柳逢春来云门山，还是“请”上来。
他现在真的飘了，凭他这个脑子，凭他这个胆识，凭他这个身手，还有什么他做不成的？
让柳逢春上山，还是从正门请上山，关长岁想起来就想笑。
之前还考虑过要不要把人藏在后山，现在不过几天就让人堂堂正正地上来了。
关长岁越想越兴奋，出门差点被沈青绊了一跤也没在意，傻兮兮地拽着沈青地领子就把人拖回了卧房，顺便拿走了沈青的弟子令联系柳逢春。
他的那一个早在两人分别之前就给了柳逢春。
密室之中，顾云珏还在反复琢磨着这个计划，手掌攥着桌角缓缓坐下，胸膛起伏。
“师兄，你听见长岁讲的了吗？”厉澜星问。
顾云珏双目迷茫，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
“什么？”许久，他才慢悠悠的问。
“那个入魔的凡人。那个接受不了未婚妻离世而选择入魔的凡人。”
这个故事依旧令人叹息。
“他怎么了？”顾云珏说。
厉澜星攥住顾云珏的肩膀摇晃，表情既担忧又严肃：“师兄，你还不明白吗？执念太深，会入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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