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逢春滑向刚刚闭合的青石板前,先是一拳砸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砸出一个深陷的凹痕,尔后带着碎石灰尘的拳风就挥到了裴宁之脸上。
裴宁之怀中护着柳依兰的魂魄飞出,重重地摔在地,呕出大口鲜血,却哈念念自语着:“没想到他也不是人,居然也是个魂魄”。
柳逢春的心绪一刹那间百转千回,只恨自己出手晚了这么一刻,不管是关长岁还是柳依兰他都没抓住,他先前对裴宁之心怀的一点点愧疚之心此刻荡然无存,脸上杀意渐浓。
裴宁之却毫不在意,他靠着墙壁坐好,伸手胡乱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将柳依兰的魂魄捧在脸颊旁嗤嗤地笑出了声:“呵呵,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声音突然转为低声的气音,像是用力从丹田顶出来的无力的喘咳,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柳逢春双脚踏过地面,留下灰黑的烧痕,像是踩灭了一簇又一簇的火焰,他红色的双眸盯住裴宁之,突然加速走向对方身边,抓着裴宁之的领子将他拎起来。
裴宁之也不挣扎,只是怀中紧紧抱着柳依兰的魂魄,双腿垂在原地,竟还在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柳逢春。
两人一言不发,似乎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理论或者辩驳的。
“你把关长岁关到什么地方了?刚才的密室要怎么打开?”密室内冲出的阵阵阴风让柳逢春不由得担心关长岁在里边会遇见什么危险。
裴宁之视线从柳逢春眼上移开,移向刚刚被柳逢春砸出的坑洞,答非所问:“原来,凡人和修士之间永远存在这样的鸿沟,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的力量?”
“我没有这么多的耐心,”柳逢春的另一只手掰向裴宁之的手臂,企图放出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魂魄,“放下依依,放出长岁。”
“不行,这是我的,我的!”
感受到柳逢春要抢走柳依兰的魂魄,裴宁之终于不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额头充血,双腿胡乱地在半空中蹬动,手臂反绞,奋力抵抗柳逢的动作,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提气全力一踹,竟然踹开了柳逢春,让自己借力拉开距离,又重新跌回地面。
黑色罩袍前襟被扯下,露出内里大片段鲜红色,一本线装的书册从裴宁之胸口掉出,柳逢春甩手将黑色的碎布挥开,锁眉瞟一眼地面上的书册。
书封有些奇怪,以往写着著者的位置不知为何全部被涂抹,旁边笔走龙蛇地写了三个大字,字体凌乱,辨认得不太清晰。
裴宁之或许是太过癫狂或者虚弱,以至于没有发现胸口的东西掉落,在柳逢春的注视下,他伸手扯开全部的外袍,清晰地露出内里的衣服的轮廓。
站在柳逢春身后的九烛小声惊叹一句。
因为裴宁之身上穿的是女装,而且还是女子的嫁衣,裙边被撕地破碎,零落地在风中摇摆。
裴宁之微微低头,艳红的衣衫让失血过多的面孔更加苍白,嘴唇沾染的鲜血此刻成了点缀面庞的口脂。他本就长得清秀白净,此刻身穿红衣,就像是在人间徘徊多年含冤未了的女鬼。
柳逢春被这一幕惊得眼中红色都消退了几分,一个大男人穿着女子的嫁衣,即使长得再好看也难免看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样的。”九烛说。
“什么?”柳逢春扭头一问。
九烛上前一步:“清晨我和关长岁去过玉局书肆,在火烧的废墟中发现一片可以抵御火烧的碎布,花纹和这件衣服的布料是一样的。”
抵御火烧的关键词像一根针一样扎进柳逢春脑海,他细看一眼裴宁之身上的衣服,终于想起来这衣服他在哪见过。
这是分明是柳依兰的为她出嫁而准备的嫁衣,这匹布还是柳逢春亲自挑选送给柳依兰的,缎面光滑,水火不侵。
柳逢春想不明白裴宁之为何要把柳依兰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这件衣服无形中也连接着他和妹妹的情感,此刻穿在一个男人身上更令他感到怒不可遏。
“疯子......”
九烛开口问道:“当年玉局书肆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听见玉局书肆,裴宁之抬起头,似乎发现了掉在柳逢春脚边的书册,他下意识想要过去,柳逢春已经先一步捡起来。
“还我!”裴宁之伸出手。
柳逢春毫不在意裴宁之的索要,借着日光,辨认出封面上潇洒的三个大字——柳依兰。
他瞳孔微缩,飞速从怀中摸出另一本已经被烧毁的旧书。
一模一样的行文、一模一样的痕迹,他和关长岁在御金州大小书肆找寻未果,竟然阴差阳错地在这里看见。
手里的半本书这一路上他早已翻阅无数遍,如今得见全本,柳逢春脑中的全部思绪再次被打乱,他快速地翻动全书,企图从字里行间读出柳依兰的感觉。
“这书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依依写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听见这话柳依兰似乎也分外激动,在裴宁之手中跃动这,险些要飞出对方的禁锢。
“不!别走!”裴宁之大惊失色地握住那团魂魄,蜷缩在地上拼命地道歉,“对不起,依兰,对不起,我没有本事,我没有保护好你的书,也保护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
裴宁之跌跌撞撞地从坟场跑出来,浑身又脏又臭,行人避之不及。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即使找不到依兰的尸体,和她烂在同一片坟地也算是死后同穴。
但没想到那天在万法宗见到的仙人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还告诉他,只有活下去才有更多的时间继续寻找。
裴宁之狼吞虎咽地吃下仙人送来的馒头,又有了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他不顾一路上投来的异样眼光,行色匆匆地往家赶,这条路他走过千百遍,从未像今天这样走得跌跌撞撞。
“新刊新刊!南斋先生联合玉局书肆共同编纂的天文新作,计算了全新星体运动轨迹,还预言了后世五百年可能发生的大事!是不可多得的力作啊!快看快看!”
裴宁之本不该在此停留,可也许是来过太多次玉局书肆的缘故 ,又或者因为这本书的类型和柳依兰成稿的作品类似,总之裴宁之鬼使神差地走近看了这么一眼。
“真的假的?南斋先生已经近二十年无作品问世了,怎么会突然出书,别是假借对方的名头出来骗人的。”
“怎么会!你就看这里边的内容,除了南斋先生还有谁能做出这么精妙的计算和预测?这正是先生沉寂多年厚积薄发的新作啊。”
“哎,你看着写得,文风老炼又不失诙谐,我看着真是,除了他没人能写得出来这样的文章。”
热烈的讨论声中,一道激烈的反驳声传来。
“不——不对!”
裴宁之撞开拥挤的路人,浑身散发地味道熏得人掩面而避,他整整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双眼迷离,精神也是恍恍惚惚,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跟不不是什么南斋先生的作品,这分明是柳依兰的作品。
分明是他翻阅校对多遍,一家家求告,才终于获得一个出版机会的,柳依兰的作品。
裴宁之一下撞向摆着新书的摊子,木架摇摇晃晃,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他对面吆喝的人正是玉局书肆的伙计,之前明明多次和他推诿说是还没印成,让他再等等、再等等。
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依兰的书被印成了别人的名字。
“你骗人,这根本不是南斋先生的书,这本书的作者分明叫柳依兰!”
裴宁之抬起酸胀的手臂想要拽住伙计的衣服和他对峙,不了对方却灵活地闪开,还倒打一耙道:“哪来的叫花子,在这里捣乱。闪开闪开!胡言乱语地在这里影响我们做生意。”
周围的路人围在一旁讨论。
“柳依兰是谁?”
“没听说过,听着像个女娃娃的名字。”
“女娃娃能写出媲美南斋先生的作品?这小子说什么疯话呢?”
书肆伙计也在一旁附和道:“对!我看这小子就是个疯子,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又脏又臭,少在这里打扰我们做生意,晦气!”
裴宁之被一把推倒在地,早就体力不支的他一下子摔得两眼发黑,躺在地上站不起来。
“这没事吧,怎么突然不动了?”
“不会是死了吧。”
“哎哎,我可没有使劲啊,我我就轻轻推了一下,”伙计连忙摆手,然后对着地上的裴宁之啐了一口,“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我告诉你,耍赖是吧,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但裴宁之没有动身,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前几日在坟场累到快要被遗忘的委屈与痛苦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柳依兰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好似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筹划都变成了一场镜花水月,他低声呢喃着,又开始细数距离大婚仅剩的日子。
“一天、两天、三天......”
数着数着,裴宁之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像是头顶徘徊了许久的阴云终于劈下了最响亮的一道雷,随后暴雨骤降,吞没了整个世界。
“这这......果真是个疯子吧,怎么哭起来了?”
“哎呀,走吧走吧,别惹火上身。”
“哎哎!客人,别走啊!买一本再走吧!”
凌乱的脚步声中,裴宁之分不清有谁踩到他或者踢到他,他嚎啕过后,默默流着泪往外爬。
“七天......八天......”
像是永远数不到尽头。
裴宁之最后停在柳依兰的家门口,他没有回到自己家,在最魂梦颠倒的时刻,他凭着一种本能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
他一身脏污,躺在院内,对着天空一遍又一遍地抱歉。不知说过几百几千遍,说到嘴唇干裂,说到太阳西沉。
直到一个仙气飘飘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泪水糊住的双眼看得不真切,裴宁之迷迷糊糊地称呼一声:“仙长......”
仙长躬身问道:“如果有办法可以让你的爱人复活,你愿不愿意去做?即使很枯燥、很痛苦,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耗费很多精力,你愿不愿意去做?”
“我......愿意......”
次日,玉局书肆突遭受大火,掌柜与伙计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火中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