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松鹤堂。
晨光熹微,透过细密的竹帘,在铺着青石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松鹤堂内,紫檀木家具沉淀着岁月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清茶的微涩气息,静谧而庄重。
老夫人王氏端坐在上首的紫檀嵌螺钿扶手椅上,一身赭石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衬得她面容愈发慈和却不失威严。她刚端起手边那只温润如玉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还未及饮,便被长子林文韬的话引得抬起了头。
“带启儿入宫?”王氏放下茶盏,瓷底与红木茶几接触,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叩”声。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长子,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还这么小,宫里的规矩又多,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是非。怕是…有些不妥吧?”她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沉,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孙儿的担忧。
林文韬身着朝服,显然刚下早朝不久,身姿挺拔如松,面对母亲的质疑,他恭敬地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母亲放心,启儿虽然年幼,却素来比同龄孩子稳重知礼,心思也细腻。昨日儿子与父亲提及此事,父亲也说,启儿是咱们镇国公府的嫡孙,不能总养在深闺人不识,该让他出去见见世面,历练历练心性了。”
他口中的“父亲”,便是当今镇国公,大晟朝的肱骨之臣,他的话语在府中有着绝对的份量。搬出老公爷的话,既是解释,也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意味。
王氏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一旁临窗的大炕上。
炕上铺着厚厚的猩红洋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正盘腿坐在那里,低垂着小脑袋,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个银质九连环。他身穿一件湖蓝色的小绸衫,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得如同画儿里的人,正是王氏的心头肉,镇国公府的嫡孙——林启。
似乎是感受到祖母和父亲的目光,林玩着九连环的林启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极大,瞳仁是纯粹的墨黑色,此刻因迎着光,更显得清澈明亮,仿佛浸在水中的黑曜石。他眼中闪着期待的光,但那光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
然而,这沉静之下,掩盖的却是一个来自异世的、早已成熟的灵魂。他记得前世翻阅过的那些泛黄史书,字里行间记载着深宫重闱之中的无数悲欢。尤其是那些困居冷宫的皇子皇女,他们远离权力中心,缺乏庇护,往往活得连体面些的宫女太监都不如,冻馁、疾病、欺辱……才是他们生活的常态。那个方才在父亲与祖母对话间隙,隐约被提及的“九公主”,像一颗细微的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莫名的涟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悄然滋生。
王氏沉吟片刻,对着小孙子招了招手,语气放缓了些:“启儿,你自己可想随祖母入宫去看看?”
林启闻声,立刻放下手中复杂的九连环,动作利落地滑下炕沿,迈着一双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到祖母身边。他伸出小手,轻轻抓住王氏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仰起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声音软糯清亮:“想!启儿想陪祖母去!”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让童声更显稚嫩,眼神清澈无辜,任谁看了这般情态,心都要软上几分。王氏果然被他逗笑了,脸上严肃的神情冰消雪融,化作一片慈蔼的温柔。她伸手将小孙子揽入怀中,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好好,既然咱们启儿想去,那就去吧。”
随即,她又收敛了笑意,语气温和却郑重地叮嘱:“只是启儿要记住,宫里不比咱们自己家里,规矩大得很。处处都要留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可大声喧哗,不可随意跑动,要紧紧跟在祖母身边,知道吗?”
林启将脸埋在祖母带着檀香味的柔软衣襟里,乖巧地点头,声音闷闷地却十分清晰:“启儿记住了,一定乖乖的,不给祖母添麻烦。”
三日后,寅时刚过,天色未亮。
整个京城还沉浸在一片深蓝色的静谧之中,唯有报晓的梆子声在悠长的街巷间回荡。镇国公府却早已灯火通明,下人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
林启被乳母赵嬷嬷从温暖馨香的被窝里轻轻抱了出来。他睡得迷迷糊糊,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困倦的湿意,却并未哭闹,只是顺从地任由嬷嬷和丫鬟们摆布。
先用温热的湿帕子擦了脸,精神顿时清明了几分。接着,丫鬟捧来今日特意穿戴的行头——一身宝蓝色暗织云纹的杭绸锦缎袍子,领口和袖口镶嵌着同色系的澜边,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一双黑缎面软底小靴子。最后,颈项上被挂上了一个沉甸甸、黄澄澄的赤金长命锁,锁片下还缀着几个小巧的金铃铛,稍一动弹,便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
“咱们小公子这一打扮,真真是天上的金童下凡了!”赵嬷嬷一边为他整理着衣领,一边满眼疼爱地夸赞。
林启看着镜中那个粉雕玉琢、贵气逼人的小男孩,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这身装扮,既是国公府的脸面,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收拾停当,他被抱到二门处。老夫人王氏也已装扮整齐,一身按品级穿戴的诰命夫人朝服,庄重华贵。她见到孙儿,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无不妥之处,这才牵起他的小手,柔声道:“走吧,启儿。”
天色依旧沉暗,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高大的青帷朱轮马车早已候在府门外,车辕上悬挂的“镇国公林”字气死风灯,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马车驶出朱雀大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单调声响,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的鎏金小香炉吐出缕缕安神静气的苏合香。
林启靠在祖母柔软温暖的怀中,小手无意识地抓着祖母朝服上冰凉的刺绣纹样,闭着眼睛,仿佛仍在假寐。然而,他的脑中却在飞速运转,将前世模糊的记忆与今生听闻的信息碎片努力拼接。
大晟朝立国已逾百年,宫城规制与他前世所知的那个“紫禁城”颇为相似,但细节处又融合了本朝审美,更加精致秀雅,重楼叠嶂,飞檐反宇,雕梁画栋极尽工巧。那里是权力的顶峰,也是世间最华丽的牢笼。
马车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每一次停顿、验看、放行,都伴随着侍卫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和内侍尖细的唱喏。空气中的熏香气味也越来越浓,那是专属于皇家的、矜贵而疏离的龙涎香,混合着陈年木料、汉白玉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过往岁月的沉淀气息,共同构成了这深宫禁苑独一无二的氛围。
慈宁宫。
太妃郭氏是当今圣上的养母,虽非生身,但地位尊崇。她年近花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简单的碧玉头面,穿着绛紫色宫装,面容慈和,眼神却透着历经风雨后的通透与淡然。
王氏带着林启行了大礼。太妃忙令宫女搀起,笑道:“老妹妹快免礼,咱们之间何须这些虚礼。这就是你家那个宝贝金孙?快过来让我瞧瞧。”
林启依言上前,又规规矩矩地给太妃磕了个头,口齿清晰地请安:“林启给太妃娘娘请安,愿太妃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他年纪虽小,礼节却一丝不苟,声音清脆,态度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寻常孩童面见天家贵胄时的畏缩与胆怯。
太妃眼中闪过一抹赞赏,拉过他的小手,细细端详,对王氏道:“好个齐整孩子!瞧这眉眼,这气度,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又问了林启几句几岁了、可曾开蒙读书之类的话,林启皆一一恭敬作答,言辞得体,引得太妃连连点头。
宫女奉上香茶点心,大人们便开始了惯例的寒暄。话题无非是宫中近况、各家琐事、养生之道。林启安静地坐在祖母下首的绣墩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看似低眉顺目,乖巧无比,实则耳听六路,将殿内每个人的表情、语态、乃至对话中细微的停顿与转折,都清晰地收入眼底、心中。
殿内熏香袅袅,衣香鬓影,笑语晏晏,一派祥和。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总有那么一些不易察觉的暗流在涌动。
约莫一炷香后,殿角侍立的两名身着浅碧色宫装的宫女,趁着主子们谈话间隙,借着添茶的功夫,极低地交换了几句耳语。她们的音量压得极低,若非林启灵魂特殊,感知远超常人,几乎难以捕捉。
“…听说了吗?西边冷宫里头那位九公主,前几日又病得厉害,听说夜里烧得都说胡话了…”一个声音稍细的宫女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另一个声音略沉些的接口道:“可不是么,李尚宫心善,看不过去,硬是顶着干系去求了太医院,好不容易才请动一位医正过去瞧了,灌了几剂猛药,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唉,李尚宫这又是何苦来哉?那位…可是陛下都不愿提起的人,沾上了能有什么好?没得惹一身骚。”
“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当年端懿皇后在世时,对那孩子的生母曾有几分怜惜,临终前似乎还隐约嘱托过…李尚宫是端懿皇后身边的老人了,想必是念着旧主的情分吧…”
“嘘…快别说了,仔细被人听见…”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两名宫女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重新恢复了泥雕木塑般的侍立姿态。
然而,这几句简短的对话,却像几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林启的心底。
九公主,病重,冷宫…李尚宫,端懿皇后,生母…
这些零碎的词语在他脑中飞速盘旋、碰撞、组合,勾勒出一幅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图景。那个素未谋面的九公主,她的处境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种莫名的焦躁与关切,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想起史书上那些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夭折的龙子凤孙,难道…
他不能再安然坐在这里了。他需要确认,需要知道更多。
小小的手掌在袖中微微蜷紧,他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内急时的窘迫与不安。他轻轻拉了拉身旁祖母王氏那宽大朝服的衣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祖母…”
王氏正与太妃说到一桩京中趣闻,两人相谈甚欢,闻声低下头,温和地问道:“怎么了,启儿?”
林启小脸微红,凑到祖母耳边,用气音小声道:“祖母,启儿…启儿想更衣。”
王氏了然,宫中女眷众多,她自然不便亲自带孙儿去,便转头轻声吩咐侍立在身后的一名心腹大丫鬟:“秋纹,带小公子去净房,仔细伺候着。”
“是,老夫人。”名唤秋纹的丫鬟约莫十七八岁,模样周正,行事稳重,是王氏身边得用的人。她应了一声,便上前牵起林启的小手,柔声道:“小公子,随奴婢来。”
林启乖巧地跟着秋纹走出温暖馨香的正殿。殿外的空气带着清晨未散的凉意,拂在脸上,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慈宁宫的净房设在偏殿之后,收拾得极为洁净,熏着淡淡的草木香,毫无异味。林启进去转了一圈,解决了生理需求,由秋纹伺候着净了手。
走出净房,他并未立刻要求回去,而是站在廊下,仿佛被不远处的景致吸引住了。
慈宁宫侧后方,有一片不小的桃林。此时正值盛春,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粉云蒸霞,连绵成片,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宛若仙境。
林启伸出小手指着那片桃林,仰起脸看着秋纹,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然的惊叹与渴望:“秋纹姐姐,你看那里的花,开得真好看呀!我能去近处瞧瞧吗?就一眼!”
他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上,满是孩童对美好事物的天然向往,任谁看了都无法硬起心肠拒绝。
秋纹脸上果然露出了为难之色,她蹲下身,与林启平视,耐心解释道:“小公子,这宫里规矩大,不比咱们府上可以随意走动。老夫人吩咐了,要奴婢尽快带您回去呢。咱们下次再看,好不好?”
“可是…可是它们开得这样好…”林启的小嘴微微嘟起,眼神里那点星光仿佛黯淡了下去,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秋纹的衣袖,轻轻摇晃着,语气更加恳切软糯,“好姐姐,我就走到林子边上,看一眼,闻闻花香,很快就回来!绝不多待!姐姐你陪我一起去,看着我,好不好?”
他模样生得极好,这般软语相求,带着十足的依赖和保证,秋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想着,这片桃林就在慈宁宫范围内,并非什么禁忌之地,眼下时辰尚早,宫人稀少,只是去林子边缘站一站,速去速回,应当无妨。她终究还是抵不过小公子那期盼的眼神,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些许妥协的无奈:“那…说好了,只看一眼,咱们就得立刻回去,不能让老夫人久等。”
“嗯!谢谢秋纹姐姐!”林启立刻展露笑颜,用力地点点头,模样乖巧得让人心头发暖。
然而,在他纯真无邪的笑容之下,心中却已是一片清明,有了清晰的计较。根据他刚才在殿内听到的宫女私语,结合前世对类似宫苑布局的了解与推测,囚禁失势妃嫔与皇子的“冷宫”区域,最有可能的位置,便是位于慈宁宫东北方向,那片相对偏僻、荒凉的宫苑。
而眼前这片绚烂的桃花林,其延伸的方向,正好是东北。
他乖巧地任由秋纹牵着,迈着小步子,看似悠闲地向桃林走去,那双清澈的墨色眼眸深处,却已悄然锁定了方向,如同最精准的罗盘。每一步,都仿佛离那个萦绕在他心头的谜团更近了一些。宫巷深深,前方的桃花灼灼,而在那绚烂之后,隐藏着的会是怎样的寂寥与悲凉?他并不知道,但他想去看看,必须去看看。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牵引,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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