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依十二年秋，大乾国都谙归主街，繁华一片，街道两边的高楼上站满了女子，大多都还未婚配，提着花篮，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娇羞之色，向下面撒着花。
忽然，东道的绝香馆里飞出一朵花，飞花的那人力道极大，竟直接飞到西道的醉春楼里去了，被趴在窗前看热闹的淮月延接了个正着。绝香馆里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娇笑，笑声不大，按理来说音传不到多远，可奈何馆中女子甚多，层层叠叠起来，通通传入了淮月延的耳朵里。
“这是在逗我呢！”淮月延笑笑，自言自语道。手中杯盏轻晃，仰头一饮而尽。花也自然地从他手中掉落，飘进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一阵马鸣起，主街的行人纷纷让开了道儿，一支军队整齐的走来，领头的，是位少年——一身黑衣，发高扎，剑别身，威严高坐于白马之上，阳光斜照于身，显得更为霸气。
主道旁楼上撒花的女子渐渐多了起来，花也跟雨似的，下的没边，飘飘洒洒，迷人眼帘。
淮月延把手中杯盏放下，轻轻敲了敲身旁之人，问道：
“此为何人，居然能让谙归出现这好久都未曾出现的花落如霰？”
那人在淮月延的耳边小声道：
“主儿，你说的是骑马领头的那个少年吧，他是将军府的少爷秦寒聊，出兵平乱打了胜仗刚回来。那身份，那地位，可是一等一的高！”说着，他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淮月延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拍了拍他的脑袋：
“云漠，说重点！”
那人从羡慕之情脱离出来，继续道：
“关键是他还未婚配，现在可是个香饽饽，谙归叫的上名儿的世家小姐都来了，混个眼熟，希望对方能看上自己。诶！主儿，你相貌不比那些世家小姐差，要不你也撒两个花试试，万一人秦寒卿看上你了呢，你不就飞黄腾达了？”
淮月延啪的就给了云漠脑袋一下，冷眼看着他：“专心干你的活儿，一天净想那有的没的，怪主意一套一套的，你莫不是想让我早些死？！”
齐云漠吃痛，也顾不得手上还提这个花篮子了，用双手捂住脑袋，那花篮子顺着落下，一倾一倒，一篮子的芍药花瓣刚好一点儿不剩的全倒在了秦寒卿头上。
淮月延瞧见这一幕，接住是肯定来不及的了，杯盏一放，连忙关上窗。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在关窗的一瞬间，秦寒卿带着阴森森的视线对了过来，双目相交的那一下，淮月延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他身子靠在墙边，心道：
“完蛋！！！！”
秦寒卿停了下来，跟在他身边的随从凑上来问道：
“少爷，怎么了？”
秦寒卿看了看醉春楼的招牌，又转头看看跟在身后的秦家军，道：
“无妨，知涯，你带着他们，先回秦府，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做。”
知涯点点头，把自己的马交给一个离得近的小卒牵着，双脚一跨，上了秦寒卿的马。
没有人发现秦小将军离了马。也是——花洒的一片一片的，遮人眼，知涯身材又与秦寒卿差不多，今日回谙归又同样穿的黑衣，还骑着秦寒卿的马，而楼上大多数女子都是第一次见秦寒卿，能认出来就怪了。
队伍徐徐而行，秦寒卿一脚踏进醉春楼的门，对着管事的丢了一袋子钱，道：
“把你们这儿的人全逮出来，让我瞧瞧！”
管事的接了钱，掂了掂重量，眼睛都直了，一脸奉承：
“好嘞，包您满意！”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醉春楼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全都出来了，聚在一楼大堂前。她们所穿都大多清凉，有的人甚至只裹了一块布出来，搔首弄姿，叫人……一言难尽。
秦寒卿面色不善：“没了？”
管事的一脸奉承：“本楼中的女子全都来了！”
“我说的是所有人！耳朵是不好使吗？不好使的话，我不介意给你割了！”
管事的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吩咐道：
“赶快赶快，男的也叫出来，快点！”
不一会儿，男人们也都从楼上下来了，一个个抹着胭脂，化着浓妆。只有少数看着正常，不用说，那几个一定不是接客的，而是陪着下棋抚琴，对诗饮酒的，淮月延就是其中之一，他带着齐云漠混在人群里面，心中不断祈求着秦寒卿看不到自己。
——但又怎么可能看不到？楼中不论男女，衣着都很清凉，就那么几个人捂得严严实实，他又穿的红衣，这一看，格外明显，也格外扎眼。
秦寒卿嘴角一挑，这是被气笑的。他指了指淮月延，对着管事的说：
“那个人和他的随从，我要了。”说着，便又丢了两袋子钱过去，“这是赎金，从今日起，他与你们醉春楼，便再无任何瓜葛。”
管事的原本笑盈盈地想答应着，结果定睛一看，他指的是淮月延，当即就想把钱袋子丢回去，道：
“不可！官爷，他是我们醉春楼吟诗抚琴的头牌，而且还是个清倌人，按照谙归青楼的规矩是卖不得的，卖不得的啊！况且……况且……”
秦寒卿一把按住管事人的手，冷着眼一扫，道“况且什么？！”
“况且他背上还有一道疤！”管事的似是豁出去了，“你也不想赎出一个貌似并不好看的人吧？”
“有道疤？何年所有？”秦寒卿问，嘴角仍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明依九年秋季所有。”管事的不敢诓骗秦寒卿，实话实说。
秦寒卿闻言轻笑出声：“那我就更要把这人赎出去了。”
只听见“铮”的一声，他的配剑出鞘，邸在管事人的喉颈处：“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人，你是让我赎，还是不让我赎？”
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刺耳的惊呼，中央的人直接乱成一锅粥，要不是被醉春楼中的侍从围着，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因此乱是乱，但主体队形还是没怎么变的，这也就直接打破了淮月延想趁乱带着齐云漠先跑的想法。
“官爷剑下留人，剑下留人，钱留下，人您带走随意处置，好吗？剑下留人，剑下留人……”管事的差点就给秦寒卿跪下了。
真是，小命都快不保了，还记着那钱呢！
秦寒卿一听合他心意，并没有再为难，毕竟他本就没有想过要杀人，而且还是在他从塞北回来的这日，当即就把剑收了起来，对着齐云漠道：
“把你主子绑了，跟着我，带回去！”
齐云漠见识了秦寒卿的脾性，不敢不从，也不知找谁要了根绳子，真就把淮月延的手给绑住了，拖到秦寒卿面前：
“秦小将军，您还是自己拖吧，他好说歹说也是我主子，哪儿有仆人绑主子的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他根本就是自己想逃跑，拖个淮月延不方便！
秦寒卿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在极力解绳子自救的淮月延，接过绳子一拖，淮月延被惯性带着直接扑到了他身上，秦寒卿对着正在暗喜可以逃跑的齐云漠说：
“老实点，要是让我发现你敢逃跑，我不介意把你的头砍下来！”
齐云漠：不嘻嘻。
秦寒卿正要拉着淮月延走，结果一扯扯不动，低头一看——他正努力地逃离着束缚。
他又扯了扯，淮月延还是不动，干脆不装了，俯下身将淮月延打横抱起。
秦寒卿低头看他，呼吸间的白雾拂过淮月延的面颊："别动，再动就把你扔下去。"声音很轻，却让人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淮月延立刻僵住不动了。他感觉到将军的手臂肌肉紧绷，隔着衣料传来灼热的温度，与冰冷的铠甲形成鲜明对比。这个认知让他脸颊发烫，只好把脸埋进对方肩甲处，躲避路人探究的目光。
秦寒卿的披风内衬意外柔软，淮月延嗅到上面沾染的淡淡沉香味，还混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他偷偷抬眼，发现披风内里竟绣着精致的《山海经》图案——精卫鸟衔着西山木石，在浪涛间振翅飞翔。
这个发现让他忘了挣扎，直到秦府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才惊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秦寒卿将他放在前厅的石阶上，玄铁铠甲碰撞声清脆如碎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淮月延，薄唇轻启：“赔。”
淮月延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厅中青铜鹤灯。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红衣渗入肌肤，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仰头看着将军眉间那道疤，忽然笑了：“将军若要赔礼……”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对方突然伸手拂过他耳畔，摘下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芍药花瓣。
那修长的手指在收回时，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淮月延看见秦寒卿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罕见的浅棕色，像两把小扇子，在冷峻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知涯。”秦寒卿唤来副将，低声吩咐道：“带他去西厢房。”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淮月延急声喊道，袖中手指攥得发白，“我的……”话到嘴边突然刹住，生生将“长命锁”三个字咽了回去。那枚鎏金锁片还藏在醉春楼卧房的暗格里，若此刻说破，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秦寒卿驻足回首，披风在青石地上扫过半圈残霜：“怎么？”
淮月延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眸中思绪：“我的琴谱还在醉春楼。”他刻意将语气放得轻描淡写，“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记载了些民间失传的曲调。”
庭院里一棵栾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落下嫩红的果实，叶片飘过两人之间的空隙。秦寒卿静默片刻，突然解下腰间一块白玉令牌扔给知涯：“现在去取。”又对淮月延道：“你且安心住下，取回来了他自会给你。”
这个回应让淮月延暗自松了口气。他偷瞄身侧的知涯，发现对方腰间佩剑的剑穗与秦寒卿的一模一样，都是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当被带着穿过回廊时，他余光瞥见栾树下摆着石案，上面放着未完的棋局。黑子正陷入重围，却留着一处隐秘的生门。
西厢房内，淮月延等侍从退下后立即栓上门闩。他贴着雕花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方才经过栾树院时，他假装被枯枝绊倒，趁机抓了把泥土。此刻指尖沾着潮湿的土屑，在掌心慢慢勾勒出长命锁的轮廓。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像是道催命的符咒。淮月延望着纸窗上摇曳的树影，突然想起醉春楼卧房地板下那个暗格。那枚鎏金长命锁就藏在第三块青砖下，锁芯里藏着……他猛地掐断思绪，不能想，至少现在不能。
“吱呀”一声，窗外栾树枝划过窗棂。淮月延突然意识到，这西厢房的布局竟与醉春楼他的卧房有七分相似。同样是朝南的轩窗，同样在床头设着琴案，连案角那道被香炉烫出的月牙痕都……
——他浑身一僵，这绝非巧合。
知涯临近亥时才将琴谱送来，淮月延正在后院内的那棵早已残败枯萎的玉兰花树下在煮茶等着。热水注入青瓷盏，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知涯看着沏茶的淮月延，心中暗想：这泡茶技艺和手法倒是熟练又超群。
“淮公子，这是您要的琴谱。”知涯将一册蓝皮簿子放在案上，封皮上《松风阁谱》四个字，墨迹犹新。
淮月延指尖一顿——这不是他真正的琴谱。母亲留给他的那本，封面应该是早已褪色的靛蓝，右下角还染着一点胭脂渍。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道谢，在对方转身时，眸色骤然冷了下来。
院外，秦寒卿正在栾树下独自对弈，一枚黑子在他指间翻转，映着晨光，闪烁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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