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爱丽丝在一家相对偏僻的破旧小旅馆里住下了。
她本来还有点奇怪,今年是这座城第一次大规模地接待外面的游客,城里的旅馆现在显然不够用了,她跑了好几家都没房,这里怎么还有?不会是黑店吧?
但等店主大叔带着她兜兜转转地来到房间前停下时,她就明白了。
这哪是客房,这分明就是放杂物的仓库啊!
看到店主一脸“你爱住不住”的表情,爱丽丝也能点头。
不管咋说,睡仓库总比睡大街舒服点。
等店主离开后,爱丽丝反锁上仓库的铁门,转身抻了个懒腰。或许是因为墙上开了个带铁栅栏的小窗,店主连一根蜡烛都没给她留下,月光从窗口漏进来,在地上印出几道影子。
她定睛看了会那几道影子,越看越觉得好笑:
“好像在坐牢啊。”
龙小小的蛇头隔着方巾像是安慰似的搭到了她脑袋上,没说话。她到草垛前随意地铺下她的斗篷,放下那束粉色的小花,坐下了。她感到背后的草垛已经被店主压实,靠着硬硬的,仓库里有点阴凉,她听到不知何处传来鸟与昆虫有节奏的鸣叫,看到一只蟋蟀跳到窗棂上又跳下,而窗外的一钩弯月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片黑云。
真够奇异的,她看着月亮想,这种时候,她居然有一种明天就要上断头台的平静感。
「爱丽丝,你在想什么?」
爱丽丝眨眨眼,想起龙此前说过的话,下意识地避开了“死”这个话题:“你看那个月亮,像不像一艘小船?”
龙刚抬起头看过去,就听到她又说:“要不,我们明天去那个罗亚船坞看看吧?”
祂想起来,爱丽丝向热心市民问景点时也问过船的事,对方便骄傲地告诉她,破浪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造船厂,在城中各处分布着造船所需的各种设施,如果要订船,可以去市政厅下订单,而在这之中,肩负着造船重任的、最重要的一处设施便是罗亚船坞,全城最出色的船工船匠都聚集在那儿,听说过航海家查尔斯·克里夫吧?他出海用的冒险号就是在罗亚船坞里打造的!
不过,那可不是什么能让人随意参观的地方,尤其是现在,船匠们都在专心维护海婚节仪式中要用到的游行船呢。
「现在不是禁止参观吗?」
“就是去瞅一眼。”
龙在心里叹了口气,翻身从她头上滚下去,落到她腿上时变成了黑猫。祂定定地看着她,问:「你还是想出海吗,爱丽丝?」
祂一直记得她说过,在一切结束以后,她想到海上去。
“为什么不呢?在我那个世界里,最初的生命就是在海里诞生的。”爱丽丝一本正经地说,“回海里去是我们所有人的返祖行为……哎你别真信,我胡说的。”
龙:「……」
“但我确实想出海看看,感觉很有趣。”爱丽丝这会放松得有点过分,说着说着,忽然对面前睁着大眼睛看她的小猫咪起了点玩心,“你听过那个小故事吗?我跟你讲啊——”
她跟着话语的尾音稍稍坐直腰,一边给猫咪顺毛一边轻快地说:
“乘一只漂亮的嫩绿色小小船,
猫头鹰和小猫咪出海去远航……”*
龙一时好奇:「为什么是猫头鹰和小猫咪?」
“因为那个诗人就是这么写的,不过……”
她顿了顿,憋住笑意,从善如流地改了改词,慢悠悠地继续给祂念:
“乘一只漂亮的金黄色小草船,
爱丽丝和龙出海去远航——
带着蜂蜜一小罐,大把的钱,
包钱的是一张钞票五英镑……”
她们确实有蜂蜜和大把的钱。龙正这么想着,忽然感到爱丽丝的音调升高了些,像是憋不住笑了似的:
“爱丽丝仰望星星高空悬,伴着小小的吉他把歌唱——
可爱的龙哟,我的小心肝,你呀你有多漂亮……”
龙:「……」
“多漂亮,多漂亮~我可爱的龙哟,你呀你有多漂亮~”
龙:「……」
祂刚刚是不是不该问那个问题的?
见她满脸都是狡黠的笑,祂没忍住拿尾巴轻轻抽了下她的手臂:
「笑够了就快点睡,爱丽丝,已经很晚了。」
“咳咳……睡了睡了。”
想起诗的后半截是猫咪求婚,爱丽丝有点小尴尬,于是麻溜地借坡下驴,假装无事发生地侧躺了下去,等龙也以舒服的姿势趴好,她才摸了摸猫头说,“晚安,龙。”
「晚安,爱丽丝。」
一人一龙相依着睡去,窗外的月亮也渐渐爬得更高了些。
另一边,在珀西诺德宫深处的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后,原本正在沉睡的葛妮丝·珀西诺德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瞧见在床尾不远处,一只半人高的白羊正对着她站着。
茫然了好一会后,她艰难地思考:
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只羊?
倘若她睡前没有吃安神的药,神智更清醒些,她或许会发现更多的怪异之处:傍晚时分,来侍奉她用餐的侍女说过,城内有一只被魔物寄生了的白羊,珀西诺德家的魔法师正和神官们一起搜查;睡前,她的祖母翠丝特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往她房门口增派了不少人手,但现在他们没有半点动静;此刻,月光与黑暗正以这只羊为中心规整地在房间里划出了边界,光与暗针锋相对,却又都乖巧地臣服于它的脚下——
倘若她足够清醒,此刻她就应该意识到:现在,这只羊才是这个空间的主人。
但现在,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
葛妮丝仿佛听见了一声悠久的叹息,那叹息是如此熟悉而温柔,就像在安慰委屈的孩子一样轻柔地包裹住她的心脏,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你是……谁……”
在看进白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几乎揉碎她的疼痛,然而那疼痛竟如此叫人痛快,她的躯体因为疼痛出了一身冷汗,她的灵魂却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如同所有遮住她眼睛的迷雾都被驱散,所有禁锢她心灵的枷锁都被劈开——
她自由了。
是以耶塔吗?
疼痛渐渐退去,葛妮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看向那只白羊,带着哭腔急切地开了口:“你是、你是,以耶塔,派来找我,的吗?她还好吗?她在哪里?”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白羊,迫切地想从它口中得知伴侣的音讯。
她感觉得到,这只白羊身上有以耶塔的气息。
三年前的分别之时,为了从特蒂洛手中保护好她的灵魂,以耶塔特意拔下了自己最珍贵的那片鳞片,磨成了粉末给她服下。
“那叫特蒂洛的神官并不把你当作他的同类,葛妮丝,他只把你当作一个‘容器’,我不知道他还会对你做出什么事。”那时的以耶塔吻着她的脸颊说,“我的鳞片会代替我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小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那之后以耶塔就回到了深海里,她等了三年,却再没有等到任何音讯。
她很想念以耶塔。
她真的……很想念以耶塔。
白羊却说:
「她死了,我为履行对她的承诺而来。」
葛妮丝感到自己僵硬地眨了眨、又眨了眨眼。她想,她怎么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呢?因为是羊说的话吗?
「她已经死了,」见面前的女人动也不动,羊再次说,「她被船上的人类抓住了,那些饥饿的人砍下了她的头颅,分食了她的血肉——」
“不可能!”
葛妮丝捂着耳朵大声打断羊的话,以耶塔怎么可能会死?她明明那么强大,连特蒂洛都拿她无可奈何,她怎么可能会被人类抓住!还是在海里!
她不想听,但羊那冰冷的声音还是不可阻挡地传入了她的脑海:
「他们将她的头颅和骨头都抛回了海里,但割下了她的鱼尾,留下了她的鳞片,认为这是绝佳的战利品——」
“不可能!!!”
「彻底死亡之前,她把她的心脏献给我、让我来救你,现在你自由了,无论去到哪里,他们都不可能再找得到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
白羊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看她强装镇定的表情渐渐崩坏,看她的痛苦扼住她的喉咙、捂住她的口鼻,看她无助地蜷缩起来,看她用力地揪紧被子,看那被子被她的手指上溢出的鲜血染红——
她快要死了,白羊想。
白羊,抑或说,规则的造物。
那“异乡人”并不知道,某种意义上,所谓的羊的“意识”其实从未存在过,那类似“意识”的虚假的东西理应被称作祂的“影响”,祂既已苏醒,留存在这具躯体内的自然只剩下祂,以及,人鱼的心脏。
祂不得不承认,能把人鱼的心脏从维拉妮身体里完全地剥离出来,那叫克莱斯特的家伙确实有些本事。
祂远远地、安静地看着葛妮丝,旁观着、审视着那些正在蚕食着她的痛苦,就像是在旁观着、审视着“娜媞雅维诺”的痛苦一样。
祂没有像“娜媞雅维诺”那样的名字,因人类没有神那般伟大的智慧,他们连祂的存在都不曾知晓,更遑论以人类的语言称呼祂。
祂本该从更深奥的维度观察这个世界,维护这个世界的规则,现在却不得不凭依于人鱼的心脏,如此才能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活下来。
在那个异乡人身上,祂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
但在娜媞雅维诺身上,祂第一次体会到了“憎恨”。
「你想永远和那条人鱼在一起,对吗?」祂轻轻地叹息着,「此刻,她的心脏就在我的这具躯体里跳动。」
人类并不知道,深海人鱼的心脏才是最适合寄生的、永远不会被磨灭的“宝石”。
而现在,祂不仅需要这颗心脏,还需要一具能供祂自由行动的躯体。
比起纯粹得难以影响又毫无魔法天赋的维拉妮,当然还是——
过了很久,祂看到葛妮丝终于抬起了头,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多了些迷茫,在看清楚祂以后,那迷茫终于转变成了实质的疯狂。
对……就是这样。
祂看着她从被子里爬出来,慢慢地爬向床尾接近祂,看着从她手指上流出的血拖出她行动的轨迹,看着她跌倒在祂身前——
祂垂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引诱:
「来吧,不要犹豫,
剖开我的皮,
喝下我的血,
挖出那颗宝石般的心脏吃掉吧,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你的灵魂便能永恒地栖息在她的心脏里,
你们将一同睡去,
从此,再无任何事物能使你们分离。」
*是爱德华·里亚的诗歌《猫头鹰和小猫咪》
[猫爪]
无关紧要的小设定:
*船是非常特殊的东西,尤其是用于出海的船,似乎用在船体上的魔法越多,越容易招来可怕的灾厄,因此,造船看的是船匠个人的能力,航行看的是船员们的素质,而不是魔法师的水平。
*【规则的造物】自诞生之初便只存在于“更深奥的维度”,是最为特殊的无实体、无性别之物。
[猫爪]
以防万一,“娜媞雅维诺”是前文提过的,创造了人类的那个造物[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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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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