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狱很冷。
刺骨的风呼呼往空洞的心脏里吹。
索尔维塔躺在冰冷的床上，单薄的衣衫似纸片，无力抵挡迫人的寒意。
嗓子有点干，瞎眼精灵任由手指骨扯着皮在铁皮床上抓握着，她终于忍不住，对着空气连连咳嗽，要把身体里的血块给咳出来。
忽然，精灵的尖耳朵动了动，过人的听力让她清楚，一阵由远到近的脚步声，有谁造访这座监狱，未经允许，要见她这个罪人。
她听到，来人粗暴地拉开铁丝网，进入这方逼仄的空间。
这人似乎还不满意，脚步声又远了一瞬。是生锈的铁块刮擦在轨道上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从外界照进来，索尔维塔感觉到周身的寒冷，似乎减少了一些。
原来尘狱里也有阳光。
索尔维塔仿佛透过那扇锈迹斑斑的窗，看见另一扇崭新的玻璃窗。
那个时候，她也是此刻一般，如雪地里冻僵的旅人，几乎失去知觉。
欧克露丝娜，只有她拇指大的小妖精，费了老大劲才够着那扇窗，又蹦了好几次，解下窗上的锁扣。
索尔维塔还躺在地板上。
星星跌落在泥地里，裹了一身污，再也不见鲜亮的光泽。
“索尔维塔，你看，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精灵听到妖精用惊喜的声音说道。
下一秒，仿佛真的如同欧克露丝娜所说一般，和煦的春光打在索尔维塔的身上。
有一双温柔的手抚遍支离破碎的身体之上每一道伤口。
索尔维塔感觉自己心脏上方的缺口被无形的丝线缝补。那道深刻让索尔维塔痛彻的伤口正在愈合。
原来，这就是太阳的力量吗？
这是年轻的索尔维塔一生都在追求的太阳。
这般温暖，这般耀眼。
太阳竟在她身边。
索尔维塔用手遮在眼睛上，这样能阻止阳光渗入那双空洞的眼眶。走过半生风霜的精灵发出无声的叹息，好在，一切尚未晚。
—
被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映照出两个身影。像人与她的精致人偶。
妖精把白绫挂在索尔维塔的眼睛上。
“转过去。”
在妖精的指挥下，精灵如灵巧的木偶转了半圈，任由欧克露丝娜抓住白色两端，系在绸缎一般的长发上，打了一个粗糙的蝴蝶结。
据妖精所说，这条白绫能令索尔维塔保持冷静，使精灵的脑袋不会被盘踞在眼眶中的诅咒灼伤。
“这是独属于妖精的传家宝。”
当索尔维塔问及来历时，欧克露丝娜会露出狡黠的目光。
半人高的欧克露丝娜会轻轻捧住索尔维塔的尖耳朵，以额头相抵。
“你看，两个鼻子在接吻。”
是欧克露丝娜的声音。
索尔维塔能感受到妖精温热的呼吸。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亲吻欧克露丝娜呢？”
骄傲的星星克制自身，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怕自己惊到小鸟飞走。
“晤，等我有你差不多高吧。”
欧克露丝娜犹豫了一瞬才开口。
“好。”
“我还要种花，让这片土地上开满鲜花。”
“嗯，听你的。”
哪怕是千年万年，沧海桑田，我也愿意等。
—
春秋轮转，鲜花铺满这座悬崖，并不断朝远方延伸。
二十年，精灵索尔维塔与她的同居者妖精欧克露丝娜过了一段宁静而美好的时光。
听从欧克露丝娜的主张，精灵给屋子换上一扇彩窗。各色琉璃拼接，在阳光下就能看到彩虹。
在时间长河中一同多出来的还有门前一块竖立的木板。
在精灵的“眼睛”注视下，木板上一半刻满划痕，从拇指高的地方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留下一道痕迹。
最新的痕迹来自昨日，高度抵达索尔维塔的肩膀处。
“索尔维塔，我又长高啦。”
欧克露丝娜一蹦一蹦地来到精灵面前。
换作一百年前的索尔维塔，精灵本尊一定会感到冒犯，进而给冒犯者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现在索尔维塔只是合上书本，微微扬起头，用“视线”打量一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可爱气息的欧克露丝娜，然后淡淡地笑着。
“是么，下次欧克露丝娜从外面回来，就能比我更高。”
经过岁月的洗礼，精灵身上已经看不见桀骜的影子。
假如时光是一壶酒，那么，此刻这壶酒无疑散发出醉人的甘香。
欧克露丝娜没忍住舔了舔嘴唇，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品尝这壶酒的滋味。
妖精一股脑儿将自己投入索尔维塔的怀抱中。
感受着手中猛然增加的重量，索尔维塔差点不稳。
于是，一颗脑袋顶开精灵粗糙的手掌，进而向上。
“对不起，索尔维塔，我总是忘记自己在长高，不过，以后不会了。”
虽然欧克露丝娜以令人烦恼的速度成长。但感受爱人的重量，对于索尔维塔来说，是一件安心且喜悦的事情。
“以后，这是什么意思？”
听欧克露丝娜这么说，精灵紧张地问道。
在一圈一圈光晕包围的地方，欧克露丝娜变成一只快乐的小白鸽。
“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亲吻我啦。”
虔诚的教徒恨不得站在教堂里不眠不休地唱着赞美歌。
在远古之森的偏僻角落，在悬崖边，无人知晓的地方，曾举办过一场婚礼。是世界上唯一一场精灵与妖精的婚礼。
没有嘉宾，没有司仪，只有鲜花与露水作为见证人出席。
在月光下，精灵单膝跪地，克制而激动地亲吻爱人的指尖。连声音都在颤抖。
“欧克露丝娜，我的爱人，我的‘眼睛’，星星永远注视你，环绕你。”
一个晚上，欧克露丝娜都在抚摸精灵的头发。
在妖精的指尖下，白金色的长发宛如一条柔软的长蛇，缠绕着欧克露丝娜那条手臂，一直蜿蜒而上。
欧克露丝娜的目光看向头顶的那扇彩窗，在夜幕下，它依旧焕发着夺目的光彩。
此刻，光彩似乎与以往不同。
“索尔维塔，真想让你看见彩虹。”
欧克露丝娜的眼前一片朦胧，她用黏黏糊糊的语气说道，不管对方能否听清楚。
过了一段时间。
空气中传来精灵含糊不清的回答。
“已经看见了。”
—
自她们举办婚礼后，妖精真的停止了生长。
从一团棉花糖，到一滩小狗，最后变成一只精灵的重量。索尔维塔贪心地掌握了这一过程，并熟悉变化的结果。
可自某一天，当欧克露丝娜如以往一般提出想出门散心，并婉拒索尔维塔的跟随后，敏锐的精灵发现，她手中的重量变轻了。
“只是少许力量的遗失，不用担心。”
妖精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索尔维塔只恨外在的“眼睛”终究比不上她原本的那双眼睛，否则，她一定能看出欧克露丝娜强装淡然之下的苍白面容。
“不用担心……你总是这样说。难道要我对于生命的流逝，装作熟视无睹吗？是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爱人，哦，神秘的妖精，她的脸色发白，手指尖在不停颤抖。欧克露丝娜，你可真残忍。”
情绪堆积了太久，终究爆发。
在妖精面前永远好脾气的索尔维塔第一次，用这种挖苦的情绪说话。
“唉……”
欧克露丝娜叹了一口气。
“唉……”
欧克露丝娜再次叹气。
平日里冒失，粗心的妖精仿佛戴上一副厚厚的面具。就连索尔维塔都未曾见过这一面。
“这几天，家里多出来许多书籍，索尔维塔，你明明已经猜到答案。像你这么聪明的精灵。”
欧克露丝娜用叹气的腔调说话。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这几天，我翻阅了很多关于精灵历史的书籍，其中有一句话我很在意。
妖精是一种短暂的生命。
……
欧克露丝娜，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是假的。
我请求你，书中的描写，一切都是假的。”
……
恳求的精灵没有得到回答。
有时候，沉默本身代表着一种回答。
精灵知道，她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索尔维塔站直身子，她又摆出平常的那副神色。
“没关系的，欧克露丝娜，我们的感情不会变质，永远都不会。”
索尔维塔的声音变得很轻。比很久之前，只有手指高的欧克露丝娜发出的声音还轻。
如果不能留住时光，就让命运将我的生命一同带走。
欧克露丝娜有些心疼。
她不会责怪索尔维塔的贪心**导致自己的诞生；也不会去责怪这无情的命运。
命运让妖精得以诞生，欧克露丝娜才能在索尔维塔最需要的时候陪伴在她身旁。
只是，时间，有时候太短暂了。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告别。
甚至，时间短暂到，不允许欧克露丝娜有一丝后悔。
在灵魂逐渐脱离躯体，投向生命树的怀抱这一过程时，欧克露丝娜有时会想，早知道，索尔维塔会走向极端，她一定不会向生命树祈求，用她的二十年寿命，去换一枚种子。
妖精本以为，亲缘关系缔结的桥梁，可以平复索尔维塔的悲伤。
—
在索尔维塔情绪失控打碎那扇彩窗后，欧克露丝娜拿出一枚种子。
“索尔维塔，这是我们的孩子，种子里的小生命。”
精灵没有低头去看妖精掌心的种子，她侧过脸，以此观察欧克露丝娜的神情。
在看到欧克露丝娜的脸上满是欣喜，除了期盼没有一丝别的情绪时，索尔维塔终于开了口。
“是吗？嗯，我期待她的产生。”
于是，这枚种子被一对新手家长种在门前。
到秋天，土地里长出一个小孩。她被取名为翠丝。
索尔维塔在翠丝身上花了同等的耐心，欧克露丝娜也露出笑容。
面对新生的孩子，两位大人心照不宣地隐瞒某些秘密。
那段记忆，对于索尔维塔来说，也是一段特殊的存在。
翠丝的出现给悬崖边的小屋带来某种新的变化，一如当初欧克露丝娜的出现使木屋焕然一新。
日常，除里欧克露丝娜烧焦锅底的惊呼，索尔维塔还能听见翠丝的大呼小叫。
精灵放下手中的书籍，起身处理双份麻烦。窗外的风吹进来，将写满笔记的纸张翻过一页。
—
打碎的彩窗碎片，早在事发当日就被处理。索尔维塔当时的心情实在太差，以至于忽视一小块碎片落在墙缝里。
直到淘气的翠丝将家当成迷宫探索，小冒险家才从堆满灰的角落中发掘出她的宝藏。
餐桌上的气氛有一瞬变得凝重。
孩子还在呢。
这句话响了两遍，钻进尖耳朵与圆耳朵中。
于是，在翠丝还没发觉时，桌上的气氛恢复如以往一样。
索尔维塔从女儿手中接过由自己亲手打破的碎片。
“这是我埋下的宝藏，好了，我们的小冒险家，你想用它换取什么奖励？”
古灵精怪的混血玻璃似的珠子在眼眶中转了一圈。
“苹果馅饼。”作为发掘宝藏的代价。
当晚，欧克露丝娜因为身体状况变差而不得不返回生命树中治疗。
“欧克露丝娜，你想好该怎么告别吗？”
精灵王用关切的目光看向妖精。
欧克露丝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一直等待这一天，以沉默。
回归生命树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就像被一片阳光的海洋包裹着，妖精的身体越变越小。
来自精灵的声音逐渐飘远，欧克露丝娜听见生命树在呼唤，掌管生命的神灵许了她一场好梦。
温特米尔站在生命树下，作为这部剧谢幕的唯一观众。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妖精，化成阳光下的泡沫，失去天地间的痕迹。唯一留下的存证是，葳蕤的树上多出一片崭新的叶子。
桌上属于索尔维塔的那份苹果馅饼已经冷了，这份餐盘始终无人光顾。
盲眼精灵的书桌上堆积如山，许多书的页脚出现褶皱，又被人细心抚平。
据说是可以提取出一个完整灵魂的魔药。索尔维塔至少翻阅了一百本书籍才抓到这瓶魔药的影子。
魔药被配制出的那一天，索尔维塔久违地露出笑容。
她真的好想再见欧克露丝娜一面。
可精灵依旧处于犹豫中。欧克露丝娜的灵魂回归生命树，如果强行剥离的话，会对生命树造成损伤。
况且，时间过了这么久，欧克露丝娜的灵魂，真的还存在吗？
索尔维塔不敢深想。在这刻，她手持的那个玻璃瓶，就是全部的愿望。
精灵宁愿自己沉浸在这里。一场不愿醒来的梦里。
—
“欧克露丝娜，这是翠丝离开家后第一个月。她身上的防御魔法没有被触发，看样子，她并没有遭受危险。
有点后悔，但我现在心情实在太糟糕。我没有第二块可以打碎的彩色玻璃了。”
“欧克露丝娜，又到了讨厌的雨天。
右边第三根肋骨开始隐隐作痛，如果用刀子捅进去，会不会止住缓慢的疼痛。欧克露丝娜，你为什么不让我梦见你。”
“欧克露丝娜，距离翠丝离开家已经过了两个月。
温特米尔来过一次，他说根据星辰预测，翠丝也许会有一场奇遇。我感应到翠丝目前所在的位置，就在龙谷附近。
快到拜月祭了，要不要把离家的孩子叫回来呢？”
“欧克露丝娜，昨天下了雨，可惜的是，到深夜就听不见雨声了。
好想雨季一直持续下去，但接下来一个月好像都没有雨天。”
“亲爱的，自从你不入梦后，每个夜晚我都在失眠。今晚我会祈求星星，赐我一场好梦。”
“欧克露丝娜，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尝试忘掉你。下午在藏书阁查阅到一种魔药，名字挺有趣，叫□□神之泪。”
“欧克露丝娜，我制作出了爱神之泪。
这是一瓶粉色的魔药，如果我喝了它，你会伤心吗？会在梦中骂责怪我吗？”
“欧克露丝娜，我昨晚终于在梦境里见到你，我看到了你的小翅膀，你那比天使更精致的面容。
可是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因为我不够关心翠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失败的母亲。
本来写信给玛希让她捎带翠丝回来的，算了，让一切顺其自然。”
“欧克露丝娜，失去眼睛的人会走向疯狂的边缘。我恨你。”
“……”
这篇番外到此结束。
想给索尔维塔与欧克露丝娜一个结局，构思了很久，但缺乏一个契机。
昨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于是写完这篇。
下一章走剧情，揭开真相后远古之森的部分就结束了。思考下一个部分写什么[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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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星星与眼睛（索尔维塔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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