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上)
这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末,我拍死了叮在手臂上的一只蚊子,然后拍死了另外一只。天气有些潮热,浪人的尸臭隔着老远的街头飘过来,异常难闻。
远处又是窸窣的喧哗,隐隐的刀剑声。
唉,京都真是越来越不平静了啊。
……不过,与我无关就好。
窄窄的巷口外面似乎也出现了很吵的打斗声。
我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出巷口。
忽然一个穿武士服的人逃进了巷道,走路像喝醉的浪人,很疲软的样子。长发束成一束,白底蓝纹的很干净的衣服,是新选组的人。他俊秀的脸潮红,不停地喘气,似乎是经过战斗的样子,但身上刃上滴血未沾。
但是几步后他就倒下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不会是死了吧。
我小心翼翼的望着地面的尸体。几只蚊子嗡嗡飞着。
唉,可是……怎么死在这里了。又会生蛆吧。真是倒霉。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干净点的地方。
我揣着木碗,不满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忽然看到了他握住的那把刀。
细且薄的刀刃,泛着清亮的光。
这可是把武士的刀,肯定能卖点钱。我过去使劲掰开他的手,激动同时有点害怕。
“刀……”尸体突然闷哼一声。
“哇啊啊啊!”我吓地猛地退开,坐到了地上。
他支起刀刃,勉强坐起来,面部潮红,不停地喘气,咳嗽一声接一声。
“帮我,”他垂着头,很费力地说,“帮我,我就不杀你。否则,现在我就杀了你。”他哗一声抽出刀刺向我。
我想着要完了完了的时候,雪亮的刀刃停在我鼻尖不远处。
“哇啊……是是是!!”
好险好险……
又是一种奇怪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我又臣服在这恐惧之下。
梨耶,你真是个懦弱的废物。我扶他回去的路上,欲哭无泪地如是自责着。
昏且暗的小棚子里,他在破旧的榻榻米上坐起来,接过一小碗水,面部依然潮红,但比先前好了一些。他又很慢地低头念着:“刀……”
“在……在在在在!”我急忙捧起那把血不沾刃的刀,双手颤抖,刀也在摇摇晃晃。
他却抬头笑了出来,有些嘶哑却意外地很爽朗的声音,双眼弯起,两个小虎牙若隐若现,似乎是抚慰性地说道:“你这么害怕干什么……哈哈,你被骗到了,其实我不杀小孩子啊。”
我木木地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
这样啊……
我小声说:“你不是从新选组里逃出来的,背叛者一类的残暴的人吗……”
“真不礼貌啊,我明明是爽朗的大哥哥。”
我撇嘴,“嘁,哪里像了……”
他不介意地拉我过来坐下,很有兴趣地笑着问我:“你多大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这得去问阿婆。”
在这个动乱的时期,哪有贫苦人会关心除了吃饭以外的事啊……
“唔,”他像在回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剑术就已经很厉害了哟。能击败剑术指导哦。”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糖给我。
我迟疑地接过。“哦啊,嗯,是的。”
他笑了,“笨蛋,这种时候应该说谢谢啊。”
我皱眉,“对不起啊谢谢。”
他笑容褪去,手指轻轻抚上我不能视物的左眼。
左眼上凉凉的但是很舒服的触感。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呢。
但……不是很讨厌。
他眼神有一丝怜惜。“……是浪人留下的吧。”
我闷闷道:“嗯。”
……他可能是个好人吧。我如此想着。
突然一阵光亮透进来,阿婆站在门边,急切地说:“新选组的人过来了,那位武士,你快走吧。”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持刀出门。对我们鞠了一躬以道谢,刚走时又转过身,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我眨了一下眼睛,依旧温和地笑着说:“我是冲田总司。”
我不自觉向他挥手,“梨耶。”
冲田总司走后,我望向门外,又挠挠头发,想到了什么,“阿婆,我多大了?”
阿婆关好门窗,“问这个干什么,自你那个混蛋父亲走后没人记得这个吧……也许是十四岁呢。哎哎,不说这个了,今天又没讨到什么吧,还招来什么剑士……幸好不是坏人。……惠子家有事,你先过去一趟吧。”
之后我便问起“冲田总司”这个人,惠子说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经常跟附近小孩子们玩”“总会带一些零食”……
偶尔听到一些武士说起新选组,本来想过去听的,却被他们不耐烦地赶走了。只隐约听到“一番队队长”“天才剑客”还有什么极恐怖的称号“壬生狼”,还有一些自称“攘夷派”武士的说“尊王攘夷”什么的……
还有一些黄发碧眼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东西,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总司也会经常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和周围的小孩子打成一片。
总司喜欢拉我跟他们一起玩,还说什么“我看梨耶孤独的样子真是很让人心疼呢”那种让人害臊的话。
总司总是微笑着的,明明是那么大的人了,还笑地像个小孩子一样。
听说总司是个剑法了不得的人,真是不敢相信,和小孩子处地那么好的竟然是个杀人无数的人。反正我从没看见总司杀人。
当我问起这个的时候,总司会笑着摸摸我的头,“啊呀梨耶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很厉害的剑士就好了嘛,我会保护你的哦。”
虽然心里会有些感激,但又总会忍不住回嘴:“你这个笨蛋,谁要你保护啊,我看起来很弱吗?”
总司装作打量我一遍,笑嘻嘻地说:“……梨耶太矮了嘛,又太瘦了,我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扳倒啊。”
“可恶你这个人,你那么强谁要和你打啊,再说了,人家会长高的会长高的啊啊!”
我又问起他的病,总司只是笑着用“梨耶在关心我吗,真是孝顺的好孩子啊”一类的话挡过去,虽然隐约觉得“孝顺”这个词哪方面有问题,但同时也会觉得被耍了被耍了,这个人真的是很可恶啊。
除此之外,总司会帮助阿婆做一些活儿,不得不承认,努力着的总司,认真着的总司,的确在闪闪发光。然后心底便会多一些对这个人的名为“崇敬”一般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经常会被否认。
再除此之外,阿婆看见总司时“可疑的少女之羞涩”是什么鬼啊!邻里的妇女们送来的水果算什么啊!!你这个用笑容欺骗人的家伙也太卑鄙了吧!!
这是少见的一段和平时期,因为不久京都又发生了什么,好像在三条小桥那边。陆陆续续听到是“新选组突袭池田屋”“多位尊王攘夷激进派”“很多人被杀”“场面很恐怖”…
我想起总司不停咳嗽的样子,他身体那么差,怎么还能硬撑着战斗啊。
问起阿婆说,像总司那样的是不是痨病。
“嗯……老太婆也不怎么清楚哪,只是武士们很多有类似的症状,你父亲也有……亲幕的西医说是肺结核呢。唉,这个痨病可是无药可治哪,活的长短就要看他本人了吧。说起来,你那该死的父亲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怎么样了……”阿婆搽搽眼睛,继续唠叨着。
我却已经听不下去了。
我知道父亲发病时是什么样子,不停地咳嗽喋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是“红色之痨”,是不治之症。
总司,会死的吧。
呸呸,谁担心他了。
“池田屋事变”以后,我再没有看见过总司了。但是此事过后,新选组一时名声大噪,京都高层好像也有反应。
下面的暴动也更加频繁,经常有反幕府浪士在京都刺杀幕府官员和亲幕府人士。
我想,可能我和总司以后不会再相见了吧。
如此的生活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看见下雪,又看见树木抽芽到繁茂。久到我快把这个人忘掉的时候,父亲突然回来了,是逃回来的。
像是五年前的噩梦一再上演。
仿佛是一点点光明过后,我又要重回漫长的黑暗。
一大批浪人到处捣乱。街里一片火光和哭声。然后我看见家里一片狼藉,我听见阿婆的骂声,还有父亲的哀求声,浪人肆意的笑声。
我闭上眼睛,头发被揪起来扯下血来。
却害怕地不敢反抗。
阿婆拿了木棒砸向一个浪人,木棒却被浪人一刀劈成两半。他愤怒的额头青筋爆出,看我离他最近,挥刀就要砍下来。
然后我看见阿婆胸口的血飞溅出来,哗哗流出。
血溅在我左眼上,啪嗒啪嗒流下来。
我好恨自己那么软弱。
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哭,哭有什么用。
真是……太差劲了。
我睁大了右眼,看父亲跪下求饶,看他慌张地看一眼我们,像是跟浪人说了什么,看他趁乱搜了搜家里的一点干粮迅速逃走……
终于停了。
最后目之所及都是一片血。我的右眼也进了血,看不到东西,却一直茫然地睁着。脑袋疼地要命。红色的,是阿婆的,没有父亲的。
那个男人把我卖了,然后自己逃了。
我感到胃一阵抽搐的绞痛。
我倒在地上,看到许多人走出去的扬尘。
终于停了。
*
眼前是一片黑暗。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被卖到了花柳街的吉原,一起的还有惠子。还有其他的我不认识的少女。我们都梳洗好,换了新衣服。不过可能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因为衣服上有浓浓的脂粉味。我们因为反抗被那个老女人打得浑身青肿。这段时间里,我很奇怪地并没有感觉到很痛,只是双眼无神地望天,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惠子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家了。我木木地点头。可能是吧。
唉,我没有家了。
有人说之前的暴动是别人指使的,事后新选组也进行了处理,但也只是维护治安。那些死去的人,再没办法回来。
我们终于学会接受现实,学会世故,取得客人欢心,慢慢地生意正常了起来。都是一些才艺表演,多没人敢甩很多钱要初夜,有钱的也很少找慧子。只不过有一个白痴男人实在与众不同,非常奇怪的难缠的性格。惠子执意要留下我陪她。
我站在一旁,盯着那个色眯眯一脸傻笑的胡子男,身穿山形图案的独特羽织。是新选组的人。
惠子坐在一边局促不安,不时看看我,搽了脂粉的娇小的脸有些惊恐。
因为我左眼上的疤还有惠子以死相逼的原因,那个老女人没有要我接客,反而破例让我做了惠子的侍女。
“惠子小姐……”胡子男笑眯眯。
“……是!”惠子很紧张地大叫起来。
胡子男朝我挥挥手,说:“哎哎,旁边的那位小姐你快走吧,没看见惠子小姐很紧张吗?”
我还没来得及鄙视他,就听到惠子为难地说:“……不要……请不要让她走。”
于是胡子男幽幽地叹了口气,哀怨地握起惠子的手。“惠子小姐难道是,讨厌我吗?”
“不不不不不是的,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没有讨厌您的意思。”
“那么,”胡子男看向我,瞬间切换成面无表情,“就是讨厌旁边的那位小姐了。请出去吧。”
所以你是多想让我出去啊混蛋。为什么新选组会有这样一个完全不知道情况的白痴啊!
“请请请让她留下吧。”惠子忍住颤抖,一脸真挚地看向胡子男,把自己的小手交叠握住他的手。
胡子男诡异地脸红,爱慕无限地说:“惠子小姐……”双手反握住惠子的手,眼角竟然泛起泪花。
这个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混蛋。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一般,很狐疑地转过头来,打量我一番,“你不是之前的那个小乞丐骗子吗?冲田还去过你那里吧。”
“……呃……”当面指出别人是小乞丐骗子是你很没礼貌啊。
他顿了顿,很疑惑的样子。我也感到很疑惑。
“为什么一年没见胸部这么大了?”
这回是我拼命忍住颤抖,忍住想把他暴打一顿的冲动。
“请请请不要对小梨说出这种羞耻的话!”惠子抽出手,慌张地站起身来,向他深深地弯腰,严肃地请求道。
“哈哈哈哈,没事惠子小姐那么严肃干嘛,我刚才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哈。”胡子男摸摸后脑勺,干笑着说。
真是,白痴。
不过幸好这个白痴也没怎么乱来,或者是碰到乱来的客人,他总会把那些人赶走,也算是帮了大忙。
后来我才知道白痴叫近藤勇,新选组的局长。跟他来的还有几个武士。
但我没看见总司。莫名的欣慰同时还有悲伤。
近藤勇有一回喝酒,我问他总司现在怎么样,他含糊说还好,又取笑我说我喜欢他。还说不要喜欢他,他不会喜欢我。我说我实在不算喜欢他,只是觉得他是个性格不错的人。
“以前呢,总司在我们道场学剑技……嗝,我有个名叫小静的养女,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可能看起来比你大很多……你只是看起来太瘦弱了,让人感觉年纪很小……小静在,嗝,道场里帮忙打扫洗涤,跟总司相处时间一长,喜欢上他了。你知道,总司可是当时就被称为天才剑士的,嗝,美少年啊……她跟总司告白,结果被拒绝了,羞愧到要割喉自杀,幸好及时阻止了,后来就被迫嫁给别人了……
“总司对待感情可是很认真,嗝,的啊,他不会轻易地喜欢别人……他和小孩子玩的好,那完全是没有心眼的,他不好喜欢上别人的……你执迷不悟只会害了自己……”他幽幽叹一口气,又“嗝”一声,自以为伤感悲凉地说着。
我怒,“我说了多少遍我没有那种意思啊啊!死大叔你……你不要睡着啊可恶……”
秋风渐渐起来。
我看到“诚”字旗在空中飘动,看见难民四处逃逸。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连近藤勇都有好些天没出现了。
听说这次京都天都要变了,幕府和天皇对峙局势加紧,那些浪人们也更加猖狂,不少地方都发生了事故。
一种深深的压抑感把我困住。
……
惠子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
起因是一些浪人冲进花街柳巷,大肆杀人。
眼前的这个长相恶心的浪人,提着一把刀和几个滴血的人头,笑地露出豁牙,声音极其刺耳,让人反胃。
他看见了惠子,开始扒惠子的衣服,恶心地奸笑着,惠子慌忙反抗逃窜。
屋里呯呯摔了一地。
啪 。啪。陶瓷碎掉的声音。
我抱住头瑟瑟发抖,还是没学会如何坚强。
惠子尖叫我的名字,我愣在一旁,一些可怕的往事浮现在我眼前。我腹部一阵抽搐。
许久不见的恐惧又涌上来,简直要把我吞没。
手心里捏满了汗。哆嗦着不敢看眼前的场景。
好怕,我这么弱。不要。
总司你在哪。
浪人使劲地亲惠子,惠子流出了眼泪,不断尖叫着。
惠子她还只有十三岁啊。
可是,好怕,怎么办。手脚都不能动了。
隔着我的怒骂声,近藤勇的声音在记忆里响起,“总司可是九岁就持起剑杀人了啊。你想要配得上他,必须勇敢拿起剑,至少是保护重要的人吧。”
重要的人啊。
如果。
如果我能勇敢一次。
我心下一横,颤抖着拿起浪人的沾满血迹的剑,拼命地向那个恶心的背影刺去。
剑插进浪人身上,他蓦地倒在惠子身上,血迅速喷射,溅洒一地。
惠子急忙推开浪人的尸体,抱住膝盖缩成一团,不停地哭,头发衣服凌乱,沾满了血。
我像全身失去力气般跪了下来。
望着天花板。
阿婆,总司,你看到没有,我能保护重要的人了。
我慢慢挪向惠子,拍着她的肩安慰她。惠子扑过来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慢慢环视着屋子,看着窗外的金黄的夕阳,舒了一口气。终于躲过了。
可是外面却嘈杂起来,哭声尖叫声笑声刀剑声涌成一片。
五六个浪人冲进来。刚才那个呢?似乎是前奏。
我们躲在衣柜里,还是被发现了。
我瘫在了地上。
不管怎么努力,我们都会像破碎的瓷片一样,永远没办法复原。
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
没用的,一切都是没用的。
这次真的要死了吧。
我闭上眼睛,对浪人的动作不做任何反抗。惠子已经昏在了地上,可几个浪人仍然在玷污她。
唉。
此时,记忆里却又浮现出几个人的身影。
“梨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是阿婆。
“要坚强哟。”是总司。
“梨耶最厉害了。”是惠子。
我眼中盈满泪水。
能挽留一点点就好。
我再也不想失去了。
我擦去眼泪,咬牙站了起来。
我摸起身边的碎瓷片不停地扎向扑向我身上的人。浪人的脖子被划开了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痛苦地倒了下去。我又颤颤巍巍爬过去,像失心疯一般狠命地扎扑在惠子身上的浪人。手被瓷片割伤,血不停地流。但我像没知觉似的,一下又一下地拼命刺。
浪人被扎地血肉模糊。背部被捅了瓷片,血染红了他的大片衣料。我摇摇晃晃捡起地上的剑,手却被死死地碾压。
脑袋被脚使劲踩,手臂也被剑刺穿,倒在碎瓷片上,口中腥甜的东西不断向外流。
但是,我一点不感觉到痛呢。
……
夕阳最后一抹光辉也快敛尽。
快要死了吧。
忽然耳边想起了刀剑刺耳的响声。
仿佛看到了,总司。
蓝衣的总司,杀人却总是血不染身的干净的总司。
仿佛看到了他如同修罗一般完全与平日不同的面孔,以及,恐怖收割人命的剑术。
死之前还能见到你。
呵。
太棒了。
我昏昏沉沉闭上了右眼。
……
昏暗的灯光下,他粗暴地掐住我的脖子,“你以为我跟你说‘会保护你’你就可以不要命地乱来吗,嗯?”
一旁的队员拉住他,“队长,她现在受着很重的伤诶。”
“你们现在给我滚下去,还有,不准传出此事,违者统统给我切腹!”第一次见总司发怒的样子。
“啊……是!”队员们齐声答,缩缩头都退了下去。
我躺在床上,张了张嘴,掐在脖子上的手简直透不过气来。我微笑着吐出气息微弱的话:“……总司,你看,我保护了……重要的人哦。咳咳咳……”
我看见他的侧颜愣在了灯光下。
漂亮的弧线。
脖子上的手松了许多。
然后头上吃了一个爆栗。
“真是个笨蛋……”他如是说。
“痛痛痛,很过分诶。”
“怎么,现在才知道痛了?”他拍拍我绑了纱布的脸。
“总司你真的是越来越差劲了。”
他笑一声,缓缓靠在墙上,闭上眼说,“……如果你死了,我大概会切腹自杀吧。做出了没有保护好你的食言这种事。”
“这么说我又救了你一命呢。”
“你这个笨蛋。”他叹息,“……惠子没什么大事,已经送回家了……后几天全家大概已经逃出京都了。这个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呀。”
我继续看他的侧颜。“谢谢你,要新选组负责伤员的安全实在是分外的事吧。”
他背着灯光咳了几声,半响,就水吞了几颗药丸。
淡淡的声音:“嗯。”
“病怎么样了,那个绝症。”
“你知道了啊。”
那就是了。
“混蛋!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当我是小孩子吗?”
他低笑,“就是一直当你是小孩子啊。”
总司啊。我有些晦涩地说:“……今后也请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吧。”
“好。”他很轻快地说。
“可恶你又转移话题啊啊啊!”我怒。
他掐掐我的脸,“真有元气,那么以后我就不用担心你了吧,明天一番队就会走了。这里是浅草今户的军医松本良顺家,他是个很好的医生哦,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
“……我会帮忙打杂的。”我偏过头。
“等你伤好了再说吧。”他打了一个哈欠,“现在真是有些晚了,我先走了。”
可是。
……不要走。
“我父亲死了。”我望向门口的那个背影。
他转过身来。“嗯?不是逃走了吗?”
我想起那个背影,压住酸酸的鼻音,“不是,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父亲了……”
“……”
“你陪陪我,一起睡。”
他笑眯眯地说:“用这招可是不行的哦。”
“可你死在战场上了怎么办……我就真的没有父亲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扶额说:“笨蛋,你还真把我当成你的什么什么了啊……”
我星星眼,“……梨耶会很孝顺很乖的,晚上不会踢被子打呼噜的。”
……
他还是被迫拿了另外一床被子过来睡。
“哎呀头有点痛,没办法睡觉了……都怪你刚才打了一下,我要枕着你的手臂睡。”我想自己怎么这么无耻。
他翻过身来,两只手使劲横拉我的脸,“不要得寸进尺哦,我刚才打的是你的额头又不是后脑勺。”
“唉,我现在是伤员……你赶快战死了算了吧,没你这个薄情的父亲。要睡了晚安。”我费力地翻过身,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但是痛痛痛痛,又压到伤口了吧。
漫长的沉默后,他扳过我的肩膀,起身将我的脑袋压在他的手臂上,盖好被子,抱着我睡下,他自己的被子被丢在旁边。然后我听见他轻轻的叹息。
两人身体贴得很近,我像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总司。我喊你哥哥好不好,我没有能保护妹妹的哥哥呢。”
他没有作声,像已经睡着了。
透过月光,我静静地看他。
我有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呢。
于是我就欢喜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了,而我睡到第三天下午才醒来。
醒来后,一个年迈的侍女就急急忙忙跑去找那位名叫松本良顺的医生。他是个光头的很和蔼的老头子。
他说我身上伤得很重,差点死,不过幸好新选组来得及时。我得要半年恢复,三个月后才能走动,期间可以包吃包喝,而且住在他的府宅里很安全。又说我目前仍是个“清童”。
我了然地点点头。于是他便出去了。
侍女阿玲婆婆笑着对我说:“你真是碰到了好人呢,在你醒来之前冲田陪了你十天呢。而且幕臣松本良顺也是个仁医,他在我这里耽误了一些时候,马上要随军走了。”
“嗯。”我答道。
*
后来真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总司了。
阿玲婆婆跟我讲一些人的往事,讲隔壁几家的生活琐事,讲百鬼夜行一类的鬼怪。她还讲一些听来的战事,说到战败,说到新选组,说到马上要发动的伏见鸟羽之战。
还说总司没有参战,可能已经死了。
我笑着说才不相信呢。
阿玲婆婆换药时很神秘地对我说,其实总司的病情已经很重了,其实池田屋的时候就在咳血了,但他特意拜托过松本医生不要说出去,反正都是死,就让他在战场上死吧。还说他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啊。
我看着庭院里面的草木发呆,看见金鱼游来游去。
我的总司死了。
切,我才不相信呢。
……
近来睡觉总会梦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却总是看不清它的面貌。很多次梦醒之后,我都会闭上眼睛再睡下来,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终于有一天看见了它的样子。
是一只诡异的黑猫。
猫居然开口对我说,因为我,很多事都会变了。但是很多事是不会变的。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之后我就再没有梦见过猫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散步时,突然看到一只黑猫在墙上的猫路走过,像是注意到我了,莹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飞快地逃走了。
我想到去追,可我身体不能跑,还是算了。
跟阿玲婆婆说起这件事时,她说她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猫,以前也很少见到。不过黑猫是不祥的症状,来的话可能说明某个人要死了吧。
我看到邻居家挂起的白布,非常害怕。
偌大的宅子里没几个人,非常冷清。我有几次都吓得半夜醒来。晚风很凉,我披了衣服坐着,有些浑浑噩噩。
我在想总司,我在想我死前能见到他就好了。
真是贪心呐。我对自己说。
……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两个受伤的武士回来,我急切地跑过去问总司的情况。
他们摇着头说他已经病逝了。在回来的路上病发,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五岁。
我看到那把总司之前用过的刀,看到刀上的白布和白布上的血迹。
于是愣在那里。
总司死了,那个冲田总司。
明明很悲伤,我却一点哭不出来。
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我吃东西越来越少,不停地睡觉,想再梦见那只黑猫,想问一些东西,可却再没有梦见。
只是醒在半夜里,我好像在窗前看到了总司,他对我微笑,还是那副容颜。
我笑着流下泪来,“你这个笨蛋……”
我爬上窗户,赤脚站上窗台。
我的头发随风起舞。
然后我踩下去,身体落空,摔了下来。
我看见总司的身影慢慢淡去。我挣扎着爬起来,却伤了脚踝。
总司。总司。
这些天我像总能听见看见他。偶尔是他的笑声,偶尔是他狡黠的样子。阿玲说我像被鬼怪附了身,经常自己自言自语,旁边却空无一人。
我痴痴地笑着说是总司,才不是鬼怪呢,他来看我了。
终于有一天阿玲婆婆严厉地对瘦骨嶙峋的我说,总司救你回来不是让你折磨自己至死的,是要代替总司连他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的。
我眼神空洞地望向阿玲婆婆,眼泪一直不停地落下来,静静地没有说话。
我开始变得害怕见光,每天也会吃阿玲婆婆规定量的食物,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也不想出去散步,把窗子都贴了黑纸,把自己闷在黑暗里。
又是一天夜晚,我听见窸窣的声音。是窗前。
我拉了灯,撕开黑纸。
是那只猫,它蹲在窗台上。
我鞋子也来不及穿,赤脚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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