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大都市,可当秦言真正站在这里,吸入的空气中不仅混杂着各式各样的信息素,更是他噩梦本身的味道。
从C市到S市大约三小时车程。秦言戴上耳机,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包括秦远絮絮叨叨的叮嘱。唯一钻进耳朵的,是秦远那句“你在宋家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宋缺,也是个alpha”。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虽然这个所谓的哥哥与他素未谋面,人生轨迹更是毫无交集,但秦远提及这个名字时那种欲言又止的语气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哥哥才是他被叫回宋家的原因,秦渝口中宋家出的大事。
虽说早已做足了心理建设,可当银白色轿车真正在宋家别墅那气派的大门前停稳时,秦言的心依旧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他推开车门,目光越过修剪精致的园林,落在那扇冰冷的大门上。也正是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名叫宋龠之的男人。
他就站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在他的眼神中却只看到了虚假的亲情。那一瞬间,如同条件反射,一股混杂着隔阂与抵触的情绪从秦言心底涌起。
过去十几年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他和秦渝挤在老旧居民楼里,吃着米面粗粮和三菜一汤,通勤工具是自行车和公共交通,那是他真实经历过,浸透着烟火气的简朴。而眼前这个男人,他生物学上的父亲,强行毁掉了秦渝所有的一切,却带着他今后必须称之为“母亲”的女人,以及他们共同孕育的儿子,生活得这样有滋有味。
凭什么?
原本被强行压下的不平与怨愤,在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如野草般在胸腔里疯长起来。他咬了咬牙,挤出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笑容。
“爸。”
那又如何。他现在只得扮演起宋龠之的好儿子,这就是现实。
“我的阿言长大了。”宋龠之从秦言手中接过行李箱,“快,进来吧。”
尽管秦言的胃里犹如翻江倒海,他还是跟着这个男人进了家门。
“不好意思啊阿言,本来也该让宋缺来和你打声招呼的,可那小子……不怎么回来,平常都住在学校。”宋龠之将秦言的行李放在房间中央,语气带着刻意的、仿佛要弥补什么般的温和,“今天就委屈你先在他的房间将就一下了,明天会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
“不用了,我也住学校,这样方便。”
“好吧,明天司机会送你过去。”
直到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他陌生的世界,他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他放任自己向后倒去,陷入那张过分柔软的大床。被褥间散发着清洁剂留下的、毫无人气的淡香。身体叫嚣着疲惫,三小时车程带来的腰背酸痛尚未缓解,而方才与宋龠之那番充斥着试探与客套的周旋,更耗去了他大半心力。此刻,这难得的独处空间显得如此珍贵。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被睡意攫取的边缘,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虽说宋缺不常回家,可这房间未免也太过干净了些。不单是指物理上的整洁,更是一种缺乏居住痕迹的感觉。衣柜、书桌、床头柜,所有表面都光洁如新,没有书本,没有杂物,更没有留下丝毫属于一个alpha的、带有领地意味的信息素。
这里不像宋缺的房间,倒更像一间长期空置的、精致的样板房。
这个认知让秦言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安,但沉重的眼皮已不容他深思。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松懈交织,他竟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罕见地有了睡意。
第二天一大早,秦言原本的计划是先办理报到手续,而后再去安置行李,却被前来接他的司机告知,流程已然简化。
“秦少爷,宿舍都是单人单间,这是您的钥匙。”前座的司机递过一枚银色的钥匙,下方挂着的蓝色塑料牌上,清晰地印着门牌号:401。
婉拒了司机帮忙的好意,秦言独自提着不算沉重的行李箱走入宿舍楼。这栋专为alpha提供的宿舍楼,其规模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庞大,四处都有摆放信息素阻隔香氛。
他下意识看了眼手表,此刻正是早自习时间,楼道里空旷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正低头再次确认着手里的房号牌,刚过一个转角,便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了一个身影。
对方个子也很高,秦言一米八六出挑的身高都能与他平视。
“抱歉。”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言下意识后退半步,心头掠过一丝诧异。在这栋无处不在彰显着alpha存在感的建筑里,眼前这人周身却敛息得极为干净,没有丝毫具有攻击性或压迫感的信息素溢出,平和得倒像是个beta。
“那个……同学,请问401怎么走?”
他指了指对面的房间:“基数都在这一侧,我是403,401在我对面。”
“好的,谢谢。”秦言打开房门,由于嗅觉敏感,铺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咳咳……不好意思,请问有打扫工具吗?”他叫住正打算关门的403同学。
“扫帚和拖把在保洁柜,用完记得洗干净。”
他并非养尊处优的少爷,在家时也常帮秦渝分担家务,打扫清理对他来说是得心应手的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间原本落满灰尘的单人间便被他收拾得有模有样。正当他提着扫帚和拖把准备归还到楼道尽头的保洁柜时,门外走廊上恰巧有三五个偷溜回来的学生经过,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那个宋缺……好像回来了。”
“啊?他不是被停学之后,又让他爹给揍进医院了吗?真的假的?”
“害,那都是外面瞎传的!我妈是中心医院的护士,她亲口说的,宋缺那家伙……是自己对自己下的狠手。啧,朝着腺体,就这么一刀下去,好大一个口子,鲜血淋漓的。当时给他处理伤口的那个护士,吓得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卧槽!那他岂不是……废了?”
“嘘——小声点!好像只说腺体受损,没提到不能生育什么的……”
“双A恋这种事换做是我,我爸不把我打残废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门内的秦言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立原地,手中冰冷的扫帚柄被他无意识地攥紧。自残、腺体、双A恋,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碰撞、回响。
原来宋缺的房间之所以干净到没有一丝信息素残留,根本原因在于他早已无法溢出足够量的信息素了。那所谓“不常回家”的说辞,自然是宋龠之信口胡扯的漂亮话。一个腺体受损、几乎等同于被alpha群体除名的儿子,对宋家而言,恐怕早已失去了价值。就像当年,宋龠之能够毫不留情地抛下他和秦渝一样。如今,面对一个“残缺”的宋缺,那个男人定然也是用同样的方式,早早选择了放弃。
此时的403,宋缺正若无其事地收拾着床铺。考虑到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校方特许他可以不上早晚自习。
门外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像隔着水幕一样模糊地传来。自他向宋龠之坦白自己喜欢alpha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些闲言碎语,也早已学会了如何无视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带着怜悯的视线。
腺体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已经结痂,由此带来的“缺陷”成了公开的秘密和旁人眼中他洗不掉的烙印。比起身体上的创伤,这种无时无刻不被审视、被议论的处境,才是更漫长的凌迟。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干干净净,没有他自己信息素的味道,只有那个刚刚入住他对门的、和他撞了个满怀的、名叫秦言的少年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那个和他一样,流着宋家血液的、名义上的弟弟。
宋缺靠在窗边,目光有些出神地落在半个小时前载着秦言前来的那辆黑色轿车曾停靠的位置。秦言提着行李走上楼梯,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只一眼,宋缺就从那疏冷的眉眼间,清晰地看到了宋龠之的影子。那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不容错辨的熟悉感。可同时,他又在秦言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那绝不是养尊处优能浸润出来的。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是这个弟弟,和他预想中的似乎不太一样。
许是早自习结束了,秦言在宿舍楼并未听到铃声,教学楼走廊瞬间涌入喧哗的人声,变得熙熙攘攘。
他敲了敲教室办公室的门:“老师好,我是今天新来报道的转校生,秦言。”自报家门后,他被请了进去。“转学生都需要接受一场全面的摸底考试,老师们会根据你的成绩分班。”他被如此告知。
考场只是一间空旷但并不大的教室,监考老师只有一位。秦言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不是不会答,而是不知道该答多少分。九中是全S市数一数二的重点学校,与他过去那种散漫自在的环境截然不同。在这里,高分是常态,优异是标准。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这次考试结果是好是坏,那种在三中时无拘无束的日子,都已经彻底结束了。
试卷被收走后,很快就在年级组的办公桌上流转起来。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起初是平缓的,但随着批阅的推进,那声音逐渐变得迟疑、停顿,最后化为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这……这份卷子……”
判分的时候,看呆了一众老师。谁能料到,这个从普通学校转来的、看似平平无奇的学生,竟能将这份难度较高的综合试卷,答出近乎完美的水准——几个主要科目的分数汇总下来,赫然是年级前三的水平!
“秦言……”他的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反复核对着分数,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之前档案上可没写他有这种实力啊。”
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个突如其来的高分,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老师们对这位转校生的原有预期。
再次被叫去办公室时,对于那份引起轩然的成绩,秦言不感到意外。那不过是他褪去所有伪装后,本该呈现出的模样。这份答卷,无关炫耀,也并非刻意为之的逆袭,它仅仅是他对过往那个被迫隐藏锋芒的自己的告别。
隔着办公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几位老师目光中的惊讶、赞赏,或许也有一丝疑虑。他坦然迎向那些目光,神情里没有骄傲,也没有谦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秦言,这份试卷,你真的是独立完成的吗?”为首的中年男教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审问。
“是。”秦言抬起眼,对上那道视线,没有丝毫闪躲,“我身上没有任何作弊工具,这一点,监考老师可以证明。”他的目光转向一旁那位至今仍一脸不可思议的、身着碎花裙的女老师。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好了好了,老黄,少说两句,别为难学生了。”一个身材精干的矮个子男人适时地插了进来,挡在了中年男教师跟前,脸上带着圆滑的笑意。他用力拍了拍老黄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发现珍宝的兴奋:“要我说,咱们这回是捡到宝了!”
说完,他转向秦言,毫不吝啬地竖了个大拇指,声音洪亮地宣布:“好小子!有你的!别杵在这儿了,直接去A班上课吧!”
秦言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早知道会被怀疑成绩作假,在三中的最后一次月考就不该控分,他在心底嘀咕着,推开了A班教室的门。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教室,却在下一刻骤然定住,在人群中,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早上在宿舍撞上的403同学。
那人依旧是一副疏离的模样,独自坐在角落。
“秦言。”班主任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静,手指向教室后方,“宋缺后面有个空座,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你暂时坐那里吧。”
什么?
宋缺?
那个403同学……就是宋缺?
那个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那个腺体受损、被家族视为弃子的alpha?那个他昨晚还睡在其床上,今早还向其借过扫帚的……陌生人?
“秦言?”班主任见他没动,又催促了一声,语气带上了些许不解。
这一声催促惊醒了秦言。他猛地回神,迈开脚步,向座位走去。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打量的、或许还有知道内情者带着玩味的。但他无暇顾及,他的全部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了那个靠窗角落里的身影上。
宋缺似乎也听到了班主任的话,他原本望向窗外的头微微偏转过来,视线迎上秦言。那双棕色眼眸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又或者,他对宋家的任何人和事都已不再关心。
秦言走到空位旁,木质桌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放下书包,动作有些僵硬地坐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原来是你。”秦言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几乎只有气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句陈述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确认,确认这荒谬的现实。
宋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深邃,像是能看穿他所有强装的镇定。然后,他扶了扶眼镜,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分辨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嗯。”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清冽的嗓音和早上听到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好,开始上课,把课本翻到第23页……”
秦言强迫自己将视线定在黑板中央,试图将涣散的精神重新收束。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向前方那个身影。
宋缺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偶尔他会低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几个字,侧脸的线条冷硬而清晰,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阳光透过玻璃,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隔绝开来。
他想起了秦远的微妙态度,想起了宋龠之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了那间干净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间,想起了走廊里的议论。思绪纷乱如麻,黑板上的公式和文字变得模糊不清。心烦意乱下,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却仿佛在空气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草莓味。这是宋缺原本的信息素吗?还是这仅仅只是邻座alpha用的阻隔剂?他分辨不出。
他原本以为回到宋家,需要面对的只是一个虚伪的父亲和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家”。但现在,他隐约感觉到,真正的漩涡中心,或许正是宋缺。他在他那沉默而疏离的身影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投影,他们都是被宋龠之以不同方式“处理”掉的儿子。
一阵稍疾的风从窗缝涌入,恰好将宋缺颈后略长的发丝吹得向一旁散开。
秦言的呼吸骤然一滞。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腺体位置那道的狰狞伤疤。利刃割开皮肤、刺破腺体组织时的钻心之痛,他从未亲身经历,可当那道扭曲的疤痕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时,他的心底仿佛被人狠狠攥紧,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撕裂般的痛楚,让他放在桌下的指尖都微微发麻,失去了温度。
宋缺似乎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抬起手,用手指随意地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回原位,动作流畅而寻常,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领。
秦言蓦然明白了。那不仅仅是伤疤,那是宋缺不愿被任何人窥见的、血淋淋的过往,是仅剩的、用以维系最后体面的一点点自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