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气温明显回暖，迎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已满了枝头，田地上的小蚂蚁也多了起来。
六里头街的地面上升起了阵阵炊烟，太阳的光晕与袅袅的烟雾细细轻轻地勾勒着这片土地的轮廓。
张庐升回来得比较晚，不过主家准备的吃食向来很多，不用担心回来晚了没饭吃。
今天的午餐是白面包子，盖在厚厚的棉被下面，打开来还热腾腾的，有三种包法，应是三种不同馅料的。
他似是很有胃口，却只端了一碗米粥，默默地坐到最远的一桌。
米粥也还是热的，浓稠绵软，自带回甘，很是解渴。
“张升，我们又见面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他的细细品味，他轻轻放了碗，抬眼看去，原来是那位自称可以召唤狼群的人。
“还好，还好，赶得及吃午饭。你一等啊，我去去就来。”尉迟征转身去领了五个包子，一碗粥，回来后在张升的对面落了坐。
他看了看张升面前的半碗粥，道:“你吃这么少？”
“足够了。”张升也没抬头。
“怪不得看上去……”
尉迟征想说“弱不禁风”，但觉得这么形容一位男子会伤了他的自尊，又想说“骨瘦嶙峋”，但又不确定他是不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该怎样形容这副仪容，还有什么词？
对，仙风道骨。
“对，仙风道骨，这个词很适合你。”
张升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浅浅一笑，继续品着自己的米粥。
尉迟征觑了一眼自己的五个大包子，笑道:“你不会嫌我能吃吧？我还在长个子，不能吃不行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一年又高了几分，本以为已经够高了，谁成想还能长。”
对面依旧没有言语，他端坐得很直，静静地品着粥，尉迟征一噘嘴，悻悻然地咬了一口包子，心道: 这人，说他仙风道骨，还真就拿起范来了，还真是有趣。
此时的赵老太爷和擎男正跟几位帮工打着招呼，他们一路穿行，面朝着尉迟征走来。
尉迟征兴冲冲地站了起来，招呼着爷孙俩到这边坐。
赵老太爷捋了捋胡子，笑呵呵道:“尉迟少侠，你果然在这。”
“老爷子，您客气了，还是唤我尉迟征吧，或者阿征，叫得随便点，我更自在呢。”
“好，那就叫阿征，旁边这位小兄弟是……？”他走近前来，看向尉迟征的对面，也就是一直背对自己方向坐着的人。
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一施礼:“在下张升。”
赵老太爷动用了毕生本领来让自己此刻处变不惊，迅速地恢复常态，他看了看此人身上的装扮，又看了看他桌上的碗，道:“你是刚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是新来的帮工。”尉迟征好像很喜欢来做这个介绍。
此句一出，赵老太爷颇为心欣慰地哈哈一笑，不住地点头道: “好好好，新来的好。对了，可有住的地方？擎男，把我在此处时休息的那间小院子腾出来，给这位张兄弟先住着。”
擎男没有搭话，只是愣在原地，她的吃惊一点不比爷爷少，她也学着爷爷的样子，镇定镇定再镇定，只是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怎么一样又不一样了。
这位叫张升的明明长着与张公子一样的脸，可全无张公子冷峻高傲，目空一切的气焰，更奇怪的是此刻他冲自己淡淡一笑，竟有种春风送暖的感觉。
擎男不由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想起来还没回话: “爷爷，可是帮工们有自己的住处。”
赵老太爷面带一丝愠色，催促道：“住满了，早都没地方了。擎男，你带张兄弟过去收拾一下，看看还缺不缺东西，还不快去。”
他又淡淡一笑。
擎男瞅着眼前这张脸，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个善变多变又让人永远摸不着头脑的人，让她觉得不爽，遂无奈地悻悻道: “好，知道了，跟我来吧。”
她领着张升往北面后排的屋舍走去，赵老太爷则示意尉迟征同他一起坐下。
帮工们也都用完了饭，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
赵老太爷开启了话头:“阿征啊，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是不是不放心，怕杜家再来找麻烦？”
“老爷子，杜家没有再来吧？”
“还好，自从上次你路见不平，他们近日倒是没什么动作。”
“老爷子，关于我的真实身份，您也知道，我大哥，也就是白虎山的大当家，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山上的兄弟们本也都是可怜人，若不是遭了难，活不下去了，也不会落草为寇。
“他们想要的是龙，跟赵家并没有什么仇怨，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认为龙跟您有关，但如果您真的能帮他们找到龙，他们肯定还会再找上门的。”
“我明白，阿征，你能说这些话，并不容易。你能跟我坦明身份并分析事情的利弊，足以证明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若是想摆脱土匪的身份，或是想带着山上的兄弟一起走正途，我也定会尽我所能。”
尉迟征默默一点头:“实不相瞒，我也确实有此想法，只不过……”
“你有所顾虑也很正常，不过现如今可不比水浒里的梁山宋江时期，要说以往土匪招安可能不会有好下场，但如今乱世，列强入侵，军阀割据，只要有能者皆可胜出，没人会在意出身，也没人会在意你以前干了什么。不过这件事却还需从长计议。”
老爷子的一番话让尉迟征深受感动，也大受鼓舞，而且老爷子说的对，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但如今眼下需要先解决的便是，在找到龙之前保证赵家的安全。他知道上次狼群的出现让大哥更加确定了赵家与龙有关，赵家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大哥一定会盯紧赵家，随时采取行动。
他站立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老爷子，您的话我会铭记在心，承蒙您老不弃，在白虎山找到龙之前或是大哥给没有放弃寻龙之前，我愿做您家的护卫，承担起这段时间您与赵府上下的安危之责。”
他说着便要跪拜，赵老太爷忙拦住了他，又拉着他一起坐了下来。
其实，老爷子一直在为擎男物色可用之人才，家族的百年基业需要一个统撑大局的掌门人，但同时也需要德才兼备，忠心不二的得力干将。他希望自己百年后，孙女身边仍然有几位得力的可用之人。
尉迟征两次相助于赵家，老爷子也能看出他是有些本事的，是可造之才。尤其是上次击退了杜家的那帮打手，老爷子看得出来他只用了少成的功力。
至于他是不是真心则还需要考验，老爷子对他确实并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尉迟征两次帮助赵家不见得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就算这种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有的。
之所以明知不确定，还想要抓住他，也是因为他是现如今唯一已知的连接双方的渠道。只要有这个人在，就可以随时随地的了解敌方的动向，无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还可以利用他向敌方传送自己想要传送的信息，至于最后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就要看谁更棋高一招了。
老爷子精明了一辈子，他可不是什么单纯的信男善女，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他不得不考虑的事。
况且他也是真心想收编尉迟征为己用，若是他能当好这个护卫，便能通过考验，也能取得自己的信任。
当然老爷子也不会拿自己孙女的安全当筹码，张庐升说过，擎男吃了龙骨，寻常人伤不了她，这也让他放心地去做如此安排。
他郑重地开口道:“这依着惯例，开春后除了要忙春种还要再运一批粮食，这样各地的存粮才能维持到秋收，过两天有一批送去省城的粮，袁镖头负责押运，擎男跟着一起去，她身边确实缺个跟班的护卫。”
阿征听罢喜出望外:“老爷子，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做大小姐的护卫，您信任我？”
“阿征，信任是相互的，也是在共同的历程中建立起来的，我希望我们可以建立起真正的信任。”
“我自是愿意的，不过去之前我要跟擎男小姐说清楚，该说清楚的全都说清楚。老爷子，最后需不需要我跟随还是由她决定。”
“好，就这么定了。”赵老太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左肩。
说话擎男领着这位张升往后排的房舍走去，掠过了两排东西向的房子，向右转，又直行了约摸五十几步，她回转过身来，朝右一指:“到了，就是这间。”
张升停下脚步，缓缓地朝院里望去。
擎男趁机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说实话，自从知道了他是龙妖，自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尤其是今天在这里见到他算得上是一个大惊吓，更何况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情急之下，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原状，用原来一贯的态度和方式跟他讲话。
她微扬起下巴，正色道:“放着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当，跑到这里来做帮工，你究竟想做什么？”
张升回转过头，轻轻道:“小生张升，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别以为改了个名字，就真的改头换面了，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张升顿了一下，目光直视过来:“你们赵家，现如今人人都盯着，既然答应了护你们周全，当然要言而有信。”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擎男强忍着内心的紧张与忐忑道:“说的自己跟圣人似的，别以为告诉我你是什么异类，我就怕了你，就算爷爷怕你，我也不怕你。”
张升淡淡一笑:“很好。”
“什么很好？”擎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这房子很好。”
“不进去看一下吗？不看看怎么知道好。”
“这屋舍古拙质朴，很好。”他说话轻轻柔柔的，眼睛在院子扫了一圈。
擎男觑着他这副转了性子的模样，竟怔怔地看定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遂道:“你先在这收拾一下吧，我得去前面帮忙了。”
“不需要收拾，只跟其他人说不要来打扰。”
“好。”擎男一噘嘴，有点懊恼自己差点上了当，本以为他转性了，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可结果还是老样子，随时随地与人保持距离。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张升跟了上来。
“你怎么又跟来了？”
“这里很好，不需要收拾，田里还有活要忙，擎男小姐，抱歉，先走一步了。”张升略一歉身，然后大步地向前走去。
擎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怏怏地沿着原路回到了刚才用饭的地方。
老远看着爷爷正跟尉迟征聊得火热，时不时地传来阵阵笑声，擎男不觉得一个念头闪过，若是爷爷能有一位像尉迟征这样的孙子就好了。
虽说赵家没有重男轻女，但外面的世界都是重男轻女，人人都觉得传宗接代比天大，自己的名字“擎男”也是爷爷给取的，大抵是爷爷也希望自己能像男人一样撑起一个家，撑起一片天吧。
其实在早些年，爷爷是有招上门女婿的想法的，但后来眼看着自己的孙女受新式文化的影响，爷爷也改变了看法。
爷爷不仅允许自己嫁出去，还允许自己自由恋爱，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她也很佩服爷爷适应社会发展的能力。
尉迟征看到擎男这么快回来了很是高兴，可又仔细一瞧，她脸上似是挂了霜。
“都安排好了？”爷爷问道。
“安排好了。”
爷爷也没再多问，站立起身:“我找你们九叔问些事情，丫头，你们年轻人随便聊聊。”说罢，便走开了。
尉迟征疑惑地瞧着擎男的脸色:“你怎么了？”
“没什么。”
“看得出来，你有心事，刚才还好好的，不会是那个张升惹你生气了吧。他那人就那样，就是怪怪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都说了没什么。”擎男刚想走开，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惊讶于张升为何出现在这此，而差点忘了尉迟征的出现也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竟然与张升走到了一起。
她不客气地问道:“你今天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尉迟征乖乖笑道:“看在你我也算有交情的份上，不要总对我这么凶嘛。”
“好，说吧。”她明显放缓了语气。
“不如我请你去看戏，吃饭也行，你不是喜欢南街的羊汤……”
擎男没让他说完，便斩钉截铁道: “不去。”
“好，不去那家，南街有很多好吃的馆子，你随便选，多吃几家都行。”
“怎么，又想绑我一回？”
“不敢了，绝对不敢了。你都绑过我一回了，我们也算扯平了，如果你不解气，可以再绑我，绑个十回八回的我都没意见。”
看着擎男好不容易有了笑模样，尉迟征接着道:“其实我有话对你说，我只是想在你轻松愉快的时候说，这样你听了也许不会生气难过。”
“说吧，我现在挺愉快的。”
尉迟征决定快刀斩乱麻，便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我是土匪。”
擎男一时怔住了。
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擎男考虑过，曾经想过他与土匪有关，但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擎男还是挺意外的。
还没等她开口，尉迟征又道: “我是土匪，其实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我就应该告诉你，可是当时事发突然，我若是告诉了你，很多事情便更不可控。
“擎男，你想过没有，我是山上的土匪，而你是城里的大小姐，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相遇，但命运既然让我们相遇了，你想过是因为什么吗？”
擎男没有说话，只抬起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因为‘龙’啊。”
对啊，早该想到的。
先等一等，擎男突然想到:“这么说你是白虎山上的土匪，他们来抢我们家，而你又去我们家通风报信，这件事情怎么说都透着奇怪。
“一般情形下有两种情况，如果说你是良心发现，背着兄弟们救了我们家，那你就背叛了山上的兄弟。但如果说你是他们安插进来的内应，为了取得我们的信任，打入我们内部获取更多的消息，那你就欺骗了我和爷爷，那么你究竟是哪一种情况？”
他看到擎男怀疑自己也没有生气，仍旧心平气和。
“擎男，我既不想背叛山上的兄弟，也不想欺骗你和爷爷，所以有没有可能还有第三种情况的存在？”
“第三种情况？难道你能两全，就算你能两全，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帮助我们？”
尉迟征想说“是因为你啊”，可是他并没有说出口，且不说擎男已经定婚了，只说自己与她的身份差别，也让他无法于现在说出口。
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我虽是土匪，但也知道，男儿立于天地间，要为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搏一个前程，这前程不一定多么锦绣，但要光明。”
擎男默默地体味着这句话，她发现她面对着的是一双如此明亮的眼，此刻这双眼睛正熠熠生辉。
眼睛的主人又道:“所以，在这段时间我希望小姐能允许我做为你的护卫来保证你的安全。”
其实，对于尉迟征，擎男与爷爷一样，觉得他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但若说到对他的信任，擎男应该会更多一些，因为她觉得如果尉迟征想把自己绑了，以此来要挟爷爷，随时都可以，他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大费周章。
她似乎更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好，”擎男思忖片刻，郑重道，“我答应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