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故知对面,杯里的冷茶被俞蕴嫌弃的扬进身后草丛。
空下来的杯子拿到泉池浸洗,直到里外干净到闻不见一点药茶的痕迹后,她把酒壶开封,先一杯倒到满,高举到眼前。
“晚辈卫遣司俞蕴,先敬廖将军和海月提督护佑军民之恩。”
随她手腕一扬,清澈的酒液在文故知眼前落地,融入砖石缝隙中瞬间被土壤吸收殆尽成为山间花草的养分,空余凉亭内氤氲起浓烈的酒香。
这敬先辈的满满一杯,让她手中细颈瓷瓶内荡漾的酒液瞬间下去大半,剩下的一刻不停又重新充满空杯。
她下一杯斟给文故知和自己。
依旧是满到难以端起来的程度,她要走文故知手中的空杯倒上酒,持杯的手稳到递给他眼前时酒液一点都没撒到杯外。
这一套下来文故知看着她的眼神已经由疑惑转为了些许不明所以的期待,没有理会直愣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俞蕴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顶着月光冲他抬手。
“先前辞今朝我欠你的那一顿庆功酒,今日还了”
杯中酒一饮而尽,她畅快的发出一声叹气,并不落座文故知对面的座椅,而是以单手撑桌的姿势站在身前,长剑挂在她腰间。
邀他饮酒的俞蕴少了很多寻常时满心戒备警惕的严肃庄重,多了江湖儿女一般的飒爽英姿,她微微扬着下巴,骄傲又灵动。
她仍然带着不满的情绪,有话藏在她嘴边只等她愿意时揭晓,文故知还无法知道这份情绪是否有关于他。
但这样的气质已经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新奇感,俞蕴的反差像是对他剖白自身不堪往事的回馈,仿佛今夜小亭子内,卫遣司司卿和禁军统领都撤去了一半的伪装。
这令他感到小小的自满,出于前几次事情上他对俞蕴性格和反应的正确判断,当一众人都说她冷静到无情时,文故知偏偏认为俞蕴是个“性情中人”。
他当时便想既然两面都是优点,那洒脱大气和内敛庄重当然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现在他独一份的猜测被认证后微妙的愉悦感立刻席卷了他。
文故知觉得自己和俞蕴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卫遣司定海神针一般主心骨的人物又接近了些。
他已经能猜到这壶佳酿的来源,便学着俞蕴也“陈述性发问”。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是辞今朝的招牌,宓娘子那千金不换的独家好酒今朝醉吧?”
他在这时突发奇想要用塞北的方式敬一敬她,于是文故知改为双手持杯,做了属于那片荒凉大地上流行的敬酒姿势。
他伸长双臂高举酒杯,既拜俞蕴也拜她身后的一轮月亮。
对着在京城并肩作战的俞蕴再一次做出曾和塞北战友在篝火旁常欢歌载酒时常用的喝酒姿势,文故知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原本想着打定主意就绝对不会回头,此刻却发现京城的月亮远远比不上军队营帐外草原上的月亮圆。
十二岁被送到塞北从军,十八岁追随新帝回京,现在二十四岁的文故知在京城任禁军统领的年岁已经和在塞北的年份齐平。
今夜是六年来他第一次有胆量完整的回忆塞北生活,一直被抛在脑后刻意遗忘的旧时光重提,他终于直面被他搁置六年的深深思念。
毫无疑问,作为将门后代从小培养并在塞北风沙中摸爬滚打长大的文故知,心底依然渴望回到战场的怀抱,只可惜将才已困于京城。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并不为选择后悔,却也无法欺骗自己这其中没有遗憾。
幸而在远隔千里的京城,他这份遗憾有俞蕴懂得。
一杯酒饮下,有柔和名字的今朝醉入口出乎意外的烈,花香谷子香顺着喉咙烧下去,返上来的是扫除一切凡尘俗世的畅快。
文故知因下意识做出的塞北习俗而将将要升起的愁绪被今朝醉一杯烈酒入喉而浇下去大半,他感到舒适和畅快,俞蕴也不准备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她拿出今朝醉来宴请他原本就是另有深意,现在酒下了肚,她的计划也要提上日程。
“既饮今朝醉,不论往日忧。今日过后你同我说的所有事,一切想法或立场,恩也好仇也罢,我通通全当不知情至死不会再提起,所以我希望你能诚心回答我的问题”
俞蕴带着强大的压迫力欺身向前靠近他,随着她弯腰的弧度腰间的剑柄磕在桌台上发出脆响,提醒思绪混乱的文故知专心眼前人。
她身上还带着泉池的潮气,柔顺披着的如墨长发发尾在滴水,顺着俞蕴的肩头滑落沾湿了文故知局促并着的膝盖。
她要他双眼不躲不闪的直视她,文故知恍惚觉得此刻若有任何隐瞒或者犹豫都会被她那双炯然发亮的眼睛捕捉,然后俞蕴就会察觉到他的欺骗并失望的离开。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于是文故知深吸一口气稳住躁动不安的心神,应她要求回望她的眼睛,在那双又黑又亮的瞳孔中找到自己的倒影,他听到自己回答说好,知无不言。
俞蕴便毫不客气的直言问他。
“我知道你在追查济宁军旧案线索,这不假,先前第一次结为同盟时我们就聊过这个话题,但我认为你没有同我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的实话。”
她意有所指,提到的是在辞今朝商讨是否要一起追查红章线索时的那次开诚布公,那时文故知称自己追查济宁军案是为了找寻被文父文兄带走的真正的文家双刀下落。
他告诉俞蕴说是认为投敌叛国的两人不堪为双刀主人,但照今夜他讲起自己过往时候的语气,神态和所谓的两次逃兵经历,其中隐藏的真实态度显然与他所说的托词截然相反。
先前两人接触不深互相试探,难以形成同盟因此有所遮掩也实属正常,俞蕴很能理解也欣赏他的这份谨慎,但现在线索已然是越追越危险。
面对荆棘丛生看不清生死的前路,她必须也一定要文故知捋顺自己的想法。
一场多方权力势力场上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当前,俞蕴不许身边交付后背的人存有不坚定的信念或者消极的态度。
“文故知我要你告诉我,你追寻文家下落是不是为寻求济宁军蒙冤的真相。认可文家有罪还是要带将士落叶归根洗刷冤屈,文故知,你的执念究竟站在哪一边”
她直截了当的抛出核心问题,迫使文故知从内心深处寻找答案,当她在水雾里问他是否相信文家有罪时,文故知模棱两可的回答也像是蒙在雾里。
他说起初是不信的,却话锋一转用自己的过往经历逃避了明确的回答,那她便从水雾里出来站到他面前来,不介意将话题彻底挑明白。
两声大名是掷地有声的呼唤,不问文家余孽,不问禁军统领,不问将遗憾留在塞北的偷鸡腿小贼,她只要现在坐在卫遣司后山凉亭内的文故知扪心自问。
回顾短短半月,先是以御船遇刺调虎离山偷袭尚器监典册院,盗走秘密存于院中的济宁军残旗。
接着双槐坊交战,率领同样配备器灵武器杀手群的姚持谨明确告知她器灵走私鬼市有关于济宁军残旗下落的线索,将文故知成为余孽,还有孟逾舟莫名出口的那句“害死上万大军的才叫丧良心”,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沉寂十五年的文家。
先前是文兄之妻方泽兰一人之言要他一定成器为父兄平反报报仇,现在随着线索推进,文家并非叛国投敌而是已全员壮烈惨死在某处的实情似乎昭然若揭。
追查文家真相说来简单,不信文将军和文兄会投敌,凭文故知的光明前程来日要个真相也很简单。
但若真说文家和济宁军是蒙冤,那近六万将士的性命便是滔天的冤情,她要问的是你文故知是否有胆量承认你是在独自一人追寻这滔天冤情的真相。
她等着文故知回答。
“我不认可。”,文故知盯着她的眼睛,咬紧牙关,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她。
“我不认可我父我兄会卖国求荣,我不认可济宁军将士会抛下家乡父母妻儿转投侵略者领土,我不认可贴在文府的辱骂,我不认可世人对我嫂子的指点。”
哪有什么死不掉的天子恩赦,若非方泽兰不弃养育,若非身为夫子的庞大人在文家事发后坚持避开众人夜间来教导授学。
若非廖将军以罪臣之子充军为由将他庇护在塞北军营,远远逃开先帝晚年混沌时对京城旧势力的清剿。
文故知绝无可能活到今天。
托举他成长的所有人都为文家而来,为文父,为文兄,为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的济宁军。
在众人呵护下长大,他继承祖父的警惕擅虑,继承父亲的潇洒豁达,继承兄长的英武胆识,众人费心教导将他养成如此模样怎会只是为他在世间寻一条出路。
文家是个冤案,需要有人去揭穿真相,这是文故知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文家世代忠君爱民,带出的济宁军各个骁勇,非死,不降。
“你猜的没错,我拒绝成为塞北将军并非全部因我的怯懦,我或许怯懦,但文家后人绝不会。”
文故知盯着俞蕴眼中自己的倒影,眼前这个人仅用短短半月便将他看得透彻,她所体现出来的亲近和信任是文故知一直以来都不能完全理解的。
现在他却如梦初醒一般大彻大悟,与他相同,俞蕴说自己的剑是主管器灵的三司集众之所长为她创造的利器,背后潜藏的意思是俞蕴本人也如此。
尚器监典册院如此庞大而不可替代的机构,掌管着所有器灵的动向,皇权直属,怎能不忌惮。
身为院长养女从小培养长大的俞蕴同样被庇护于各方势力之下,而文故知摸爬滚打多年悟出来的道理之一便是庇护的本质必然有利可图。
如此俞蕴,被调来陪同文故知查询一间沉寂十五年已经盖棺定论的旧案便代表着她背后的尚器监典册院必然牵扯其中。
他们两人在各界顶层智囊的包围圈中成长,都被养的过于聪明了,没必要再在对方面前装傻子。
俞蕴知道的未必比文故知要少,既然她问话时已经直白了当的称呼此时为“济宁军冤案”,那么她背后代表的尚器监典册院态度如何也很清晰了。
事涉器灵,虽不知其中牵扯多少,但文故知已经没有再瞒着她的必要,防备过头会令同盟失去信任,他还需借助俞蕴的力量。
他将自己的计划对她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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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简介已修好!明日换上~
感谢你喜欢我笔下的故事!
喜欢文俞请多多支持!之后还会有甜甜小剧场
也祝你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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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卷屯稿中,
有全文大纲,可放心入,不会坑
隔日更新,
祝你天天开心,我们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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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孤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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