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三字评语的顾曦无奈地转过身来,站在月色照不到的隐晦中,有别于平日的慵懒随意,对着苻坚马前躬身低头,很是庄正端方地行了个国礼,拜道:“大燕尚书台掾属秘书郎顾曦,见过东海王世子。”
此刻天已全黑,残月在苍茫的乐陵原尽头缓缓升起,微弱的光辉照得白日的那些小片的沼泽愈发晦暗,仿佛随时吞噬生命的深渊。苻坚随从脚力皆不及他□□良骥,给他甩开十几丈,火把的光亮并照不到这里。黑暗中苻坚见顾曦对自己恭敬有加,还当他眼见自己杀得楚铮大败亏输而钦佩畏惧,心中得意非常,见状伏在马背上,假意皱眉笑问道:“顾卿,我是不大明白这文官的弯弯绕绕,敢问这秘书郎,算是个什么品级?”
王猛凑在最前恰好听见他问,不待顾曦答话,便至苻坚后一个马头的距离勒马停下,笑回道:“什么品级都不算,就是给燕王整理整理文书。那叫什么来着,啊对,打杂的!”
他言语颇有讥嘲之意,顾曦淡淡一笑,似是并不放在心上。唯有身旁的裴台月看到他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看来他也并不是全然不在乎。
只是他在意的,究竟是秘书郎的品级,还是“燕王”的秘书郎,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厢苻坚冲王猛乐道:“呦,还是燕王的架子大,如顾卿这般闻名天下的贤士,宰辅三公皆可坐得,竟以区区秘书郎消遣顾卿。难为顾卿还要装着欣然接受。”说着持鞭遥指,对顾曦道:“顾卿是聪明人,何不随我至长安?我大秦兵强马壮,人才济济,才是顾卿一展长才之所。”
顾曦微微侧头,却不说话,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仿佛带着笑容,又仿佛带着愁苦。
苻坚是武将,虽年岁略长,用兵不凡,但论沉稳尚不及桓玄,见顾曦慢待,眼神当即一冷,哼道:“顾卿难道不信我的话?以为苻某在诓骗你不成?”
顾曦莞尔道:“哪有此事!将军堂堂一个世子,领军十万,权势嚣嚣,乃是大秦的中流砥柱,股肱之臣。自然是一言九鼎,童叟无欺,岚曛岂敢相疑?”
苻坚脸色微好了些,道:“那顾卿不说话是何意?”
顾曦摊手道:“我在等将军您继续说哩。”
苻坚一愣,皱眉道:“我的话完了,还要说什么?”
顾曦露出个惊讶的表情,跟着一脸无奈地朝他挤挤眼道:“这我可就得说说你了世子爷,阵前招揽怎可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成的?好歹也得露点儿底牌,许些好处才是啊?”
“好处?”苻坚略感愕然,瞥了王猛一眼,迟疑道:“这……大凡隐士高人,皆视财帛如粪土,功名如浮云,顾卿你……”
“我怎么了?”顾曦理直气壮道:“隐士高人就不需要吃饭喝水了?别说我了,就是许老头……呃不,是你们无比敬重的旌阳先生,也是一顿没少吃,一口没少喝呀。”
苻坚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皱眉道:“那……顾卿想要什么?”
顾曦一脸老道地笑道:“这得看世子你的诚意啊!桓玄那小子固然不济,好歹也许了金万铢珠万斛,万亩良田累世三公,后嗣荫封不胜其数,世子可别显得太过小气了呦。”裴台月闻言想起那个为了一百金铢还要追她至回廊的桓玄,不由地斜他一眼,这牛皮吹得委实大了些。
果然苻坚一脸错愕叫道:“桓玄那小子是什么东西?不过桓温庶子,家奴所出!谁给他的胆子敢拿三公荫封来说嘴?便是天子……”他刚要出口,身侧的王猛忙伸足踢了下他的靴子。苻坚会意,顿了顿,便没有再说。
苻氏与慕容氏如今虽然坐大,但说到底,受得也是天子的荫封。苻坚固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却也不敢公然反叛天子,免得西秦成为众矢之的。
“正是这话。天子之赐,谁人敢越俎代庖?”,顾曦俊眉一挑,站起身来淡然笑道:“恕曦失礼,敢问世子又凭何招揽曦呢?”
“你!”苻坚一时给他噎住,竟说不出话来。平生还是第一次觉得在气势上不如人,若是不如楚铮这等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骁将也勉强算过得去,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顾曦。那样弱不禁风一书生,人清若水,声淡如菊,但词锋之锐,气势之盛,却比楚铮的重枪叫他更难招架。
王猛在旁叫道:“顾先生,世子乃东海王嫡长子,大秦的龙骧大将军,可不是那起给父母宠大,仗着祖上的荫封作威作福的纨绔小子。咱们世子的权势功绩可都是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半点儿作不得假!”
“那又如何?”顾曦指着在旁昏迷不醒的楚铮,调侃道:“这位,我大燕楚帅嫡亲,而不,不止嫡亲,是唯一,唯一嫡亲的儿子!他也不是纨绔子弟,而且天赋异禀,能征善战,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他上阵杀敌的时候,王参军身旁这位了不起的龙骧大将军还不知哪个阴沟里玩泥巴呢。咦,别先急着否认,楚少帅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不巧曦都还未出世哩,东海王再怎么磨砺世子,也不会赶三岁的娃儿到两军阵前罢?”
苻坚似也是头次听说楚铮往事,不由问道:“那时他去能作甚?”
“击鼓”,顾曦眼微微眯起,道:“举着比他手臂粗,比他个头高的铜锤敲击战鼓。楚帅当时给他下的军令是,‘三百丈外我方将士不闻鼓声,斩!’”顾曦看着苻坚一脸不可置信之状,耸肩道:“所以嘛,这血汗拼杀出的权势功绩,其实也不怎么样。还不是跟着我这倒霉蛋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郊野岭餐风饮露?一个不小心还要中毒被擒,客死异乡。相比之下,还是人家天生的凤子龙孙,不担一点儿辛苦便可坐拥天下。”
苻坚眉梢一颤,沉声问道:“顾卿此言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顾曦坦然上前一步,苻坚眼见他从阴影中漫步踱出,缓缓走进火把的映照下,不卑不亢,无畏无惧。火焰的光辉扑朔着一下子打在他俊秀的脸上,灼得他那对精致的桃眸愈发明亮,裴台月在旁望着,有那么一瞬的动容。
孤标傲世,才绝天下,鹤鸣九皋,不同凡响,大约说得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苻坚原本已然着恼,手都按到刀柄一端,方要拔出弯刀,看到顾曦的一刻却忽然愣住。
他素知顾氏的男女皆有一副好皮囊,昔日的乐陵王妃顾潆,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的画像至今还被身为秦王的苻健收在宫中,每每提到既惋惜又愤恨,对慕容皝更是恨之入骨。
可苻坚万万也没想到,顾曦竟惊才绝艳至如斯境界。固是奔逃之中,红衣散却不乱,发丝松而不脱,桃眸春意中浸着初雪,温暖中透着冰冷。这冰冷却不刺骨,反而清凉地叫人仿佛夏日汗流浃背时偶遇的一泓清泉,纤弱中带着刚强,沉静中透着鲜活,他的眉目虽艳,目光却甚是锐利,低眉顺目的模样乖顺地像只狸猫,眸中偶尔闪烁的精光却比狡狐更加机敏。苻坚在看到他低眉的一瞬间的神色几乎已经判定他是在算计,虽不晓得在算计些什么,算计谁,但就是教他惴惴难安,这感觉就好像……
那该死不死的慕容儁!
想到他,原本伏在马上略显松弛的苻坚当即直起了身子,背后不自觉有些发凉。他对慕容儁既熟悉又陌生,却防之若防虎豹豺狼。昔日战场之上,慕容儁身为乐陵王世子,虽也在王旗下迎战。但只要楚铮在侧,他不是装病就是佯伤,远远站在将士护卫之后,凡能驱使楚铮的,他便绝不肯动一根手指头。唇枪舌战,借刀杀人,巧布陷阱,暗施毒计,不知令苻坚吃过多少次暗亏,着实比楚铮更为可恶。
眼前这顾曦莫名和慕容儁重叠在一起,叫苻坚心中戒备大增,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
经历过那样的事,即便洒脱如他,也不会亦不可能一如往昔。那曾经光耀夺目的慕容宣英,再见时,恐怕已是地狱归来的厉鬼修罗。
更何况,听说他从大火中逃出命来,已是容颜尽毁。他遣使去见回复皆说慕容儁以青巾覆面,不肯与人相见,自然不可能与顾曦一般风姿昳貌,仿若天人。
许是血缘的关系罢,苻坚猜测着问:“楚铮有无说过,你与昔日的乐陵王世子很是相像。”
顾曦闻言略怔,眼中闪过零星的寒意,但旋即笑得如雨后潋滟而开的莲蕊芳华,说道:“家父与他乃是舅甥,我们相像亦不足为奇罢?”
王猛见苻坚出神,不禁低声提醒他道:“坚头,你问什么呢?”说着眯起眼睛对顾曦道:“不知顾先生所谓‘字面意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话音方落,忽然一声轻笑,只听顾曦身旁的女子道:“久闻王参军乃东海王世子座下第一谋士,怎么这意思也不明?意思就是,国士无双,王佐天下,自该为天子得之,区区世子也配前来招揽么?”
王猛当即色变,喝道:“兀那女子,你是何人?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裴台月款款上前,幽幽道:“世子,秦国贵胄也;公子,燕国秀士也。参军是世子陪驾,妾乃公子侍婢,我燕国风俗主随客便。世子同公子说话,参军既可插得口,难道还容不得妾说一句话么?”她说着冲顾曦微微一笑,却见后者目带流星,正灼灼地望着自己,唇角含笑,神情极为赞赏。她给顾曦那对祸人不浅的桃眸看得心微微一颤,脸颊透着面具竟有些发热,不由伸手抚了抚道:“难道我也中毒了?”
王猛却是头次遇见如此大胆兼且牙尖嘴利的女子,刚要拔剑呵斥。
却听顾曦“呵”笑了一声,回道:“小婢乡野女子,惯了直言不讳,还请勿怪。”说着对裴台月佯怒叫道:“还不给世子跟参军赔罪,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话藏于心而不宣于口,你怎么什么都敢说?你瞧你把王参军气的?”
裴台月失笑道:“公子不也常告诫咱要实话实说么?”说着忙不迭向王猛赔罪道:“参军是英雄豪杰,妾乃无知女流,英雄怎会同小女子一般见识,对罢参军?”
刚要发作的王猛登时翻眼,给他二人气得说不出话,暗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遂不再理会裴台月,直问顾曦道:“看来顾先生是不愿辅佐世子了?”
顾曦好整以暇道:“参军恕曦直言,今日若世子是秦王所出,我定二话不说就同世子赴秦,刀山火海,为君所使,皱一皱眉,就不是磊落男儿。但……世事难料,天意难违,世子再勇武多智,终究也只是世子。莫说尚有太子苻苌,光秦王就有十二子,几时才轮得到你家世子啊,参军大人?”说着含笑凑近马前,手指微勾,示意苻坚耳语。
苻坚犹豫了下,瞥了一眼四周。王猛会意,挥手命众人退开。
苻坚在马上俯下身子,顾曦上前,贴着苻坚的耳朵低声道:“方才世子提起宣英表兄,恕曦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前车之鉴,还请当心啊。”苻坚侧头,见他笑得真诚,说得真心,仿佛是要他相信,却又丝毫不怕他不信。
既是事实,凭何不信?
苻坚虎躯一震,微微色变,这何尝不是他一直苦恼的心事。他为大秦南征北战,但终究还是为他人作嫁。若太子仁德,他还可作安乐王爷,享一世荣华;若……
苻坚不由想到慕容瀚,那昔日的燕北战神,七年前一场大火之后,身前的累累功勋如今还有几人记得?这手握兵权的安乐王,世上又有几人能当真坐得安乐?皇权之下的亲情,令人畏惧,更令人心寒。他念此强撑笑道:“顾公子不愧是览闻辩见的高才,苻坚佩服。但任你舌灿莲花,也休想离间我父子叔侄,你当我苻氏与慕容皝那老贼一般,凭术士两三句谶语就自毁长城?”
“唉”,顾曦眸中似是划过失望,却又旋即恢复洒然,似乎他对苻坚的答案早有所料,只是抱有几分期待地试探罢了。他的这种成竹,令苻坚心中莫名一窒,十分地不舒服。
只见顾曦轻叹着退了一步,伸出双手对他道:“请世子绑罢。”
那一瞬间,有一点点的动心
月神:我一定是中毒了,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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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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