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阴天,陆城的天气一如陷入热恋之中的傲娇少女一般阴晴不定。
下雨了,雨滴透过纱窗浸湿窗台,蒋轻欢提着陆城交响乐团发的一大堆礼品关上车门。
“小满,你还不下楼帮姐姐拎东西?”蒋轻欢推开门冲着空荡荡的屋子喊了一声。
六年前没有回应,六年后依旧没有回应。
如若当年,蒋轻欢每次外出演出回来,只消进屋站在门口一喊,陆小满便会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扑到蒋轻欢面前,那孩子听到蒋轻欢的声音时常兴奋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她总是因为脚下过于着急一不小心摔得灰头土脸。
“又忘了。”蒋轻欢放下手中的礼品看着安静客厅自嘲地牵起唇角。
六年过去了,她依旧会忘记陆小满早已不在人间,陆小满在蒋轻欢心中的形象实在太过鲜活,蒋轻欢偶尔会觉得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魇。
陆小满或许此刻正躲在平行世界里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背着自己偷偷淋雨,蒋轻欢好想提着雨伞在淋雨的角落里把她逮到,好想拎着她的耳朵责怪下次不许这样调皮。
陆小满房间的书架因为太久没有清理已经蒙尘,蒋轻欢戴着口罩用抹布擦拭书架时又看到了那本书脊冲里摆放的《断鳍》,她恍然又回到了那段陆小满端着书本站在自己身前朗读的时光。
“The first time when I saw her being meek that she might attain height.The second time when I saw her limping before the crippled.”【1】
陆小满为她读纪伯伦的《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为她读林语堂的《社会十大俗气》,为她读纪小时用笔名纪时雨写下的《断鳍》,那孩子阅读时因为紧张脚趾头不安地轮番抠着木纹地板的画面历历在目。
蒋轻欢擦拭完书架去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她看到颈子皮肤上滚落的水珠又再一次难以避免地想到陆小满,想到漂泊大雨那晚自己对她的狠心苛责,想到自己一下又一下落在她身后的巴掌。想到她在台灯下闭着眼把脸凑到自己手掌前爱怜地蹭了蹭,说姐姐,如果下次生气找个工具打吧,千万不要伤到你拉小提琴的手。
那天蒋轻欢几次鼻子发酸地想要开口道歉最后都硬生生咽下了去,如今再也没有人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她的手掌,蒋轻欢想要道歉也已经来不及,陆小满活着的时候蒋轻欢开口对她表达爱意的时候寥寥无几,她怨恨自己的寡言,自己的冷漠,自己的视而不见,对于过去,太多遗憾……
蒋轻欢从浴室里吹干头发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倚在沙发上一口气翻到《断鳍》最后一页,原来纪小时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提前书写下阿雨与她的命运。
纪小时在那本书里写,老师的女儿决定去找阿雨复仇,她想尽方法召集到几个与阿雨经历相同的少女,她坚持不懈地怂恿阿雨用极端的方式去报复。
纪小时还写,老师的女儿给阿雨的姐姐饭菜里下毒,阿雨的姐姐傍晚穿着白色长裙怀抱小提琴优雅地离开人世,那是纪小时在书里为自己安排下的结局,蒋轻欢不知道自己为何独独被纪小时放过,她亦不知道自己作为唯一被留下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蒋轻欢百感交集地合上手中的书本,她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一边想,如果当年坚持让陆小满念完这本书余下的章节,那么大家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六年之前,蒋轻欢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陆小满十八岁生日过后便留下了一封遗嘱,她在遗嘱里写明要把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子留给蒋轻欢,蒋轻欢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要在生日过后执意留下遗嘱。
周日蒋轻欢打扫陆小满卧室时发现那孩子已经提早为考研做准备,她的床头柜里堆着许多证书、奖状,如果不是遇到蒋轻欢与阿雨,她本可以有大好的将来。
“小满,不要长大,你不知道长大有多累。”
“你不要再长大了好不好?你就一直这么大,一直留在姐姐的身旁。
“好啊,我不长大,我听你的,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让人不会长大的药呢?如果有你明天就去买来给我吃吧。”
蒋轻欢当年总是一边爱怜地摩挲陆小满蒸着汗气的细软发丝,一边对那孩子说些这类不着边际的话。那个世界上最懂事的孩子,那个努力压抑自己情感的孩子,如今就这么永远地停在了二十岁。
蒋轻欢还记得当年两个人趴在床上一同看各自从小到大的照片,陆小满说想把年幼可爱的蒋轻欢从相片里揪出来抱抱,蒋轻欢幽幽地感叹可惜自己小的时候没人疼。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怎么会没人疼呢,轻欢姐姐,以后我来疼你吧。”陆小满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蒋轻欢轻声许诺。
她的语气那么纯净。
她的眼神那么虔诚。
蒋轻欢自那以后便真的得到了来自陆小满的疼爱,那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孩子给予的爱深邃得就像是无声包容一切的寂静之海。
她疼爱着她,如同疼爱襁褓里稚嫩的婴孩。
她仰望着她,如同仰望殿前庄严圣洁的神明。
陆小满留下了几本日记。
“我对轻欢姐姐是单方面的喜欢吗?”
“我可以奢望轻欢姐姐喜欢我吗?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我宁愿用性命来交换她爱我一天……”
“糟糕,爱意要藏不住了……”
“我会被讨厌吗?那么就让雨水浇灭火焰吧……”
“她会爱我吗?”
陆小满在日记中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陆小满在日记中写,阿雨总是找各种理由向的勒索钱财,她不得不为此变卖了自己的一部分专利。陆小满一定没有料到,阿雨从她这里榨取的钱财最终会变成了索命的炸药。
陆小满在日记中写,那是一段生命里最晦暗漫长的连雨天,她因为母亲无法出席家长会被老师追问感到难过,奶奶见她流泪主动提及要去参加家长会。那天雨下得很大,奶奶在回家途中为了省十几块打车钱被酒驾的司机撞伤抢救无效死亡,她死时手里攥着陆小满书桌膛里那柄黑色雨伞。
原来陆小满心中一直都在为奶奶的去世深深自责,她自我厌弃到总是想了结自己,所以才会在十八岁生日一过完便早早地立下遗嘱。原来陆小满也有陆小满的沉重,原来陆小满走路时看到头发花白的老人会晃神是在怀念奶奶,原来陆小满在芦花出事后那样自责是因为悲剧在她身上二度重演。
陆小满爱淋雨应该和奶奶在雨天去世也有关系吧,淋雨或许是发泄,或许是一种自我惩罚,如同当年那个在泥水里痛哭流涕着给红肿皮肤降温的妹妹阿雨。父母总是教小孩子遇事不哭不闹压抑情绪,却没有想着教给她们一种合理有效的发泄方式。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蒋轻欢不会再斥苛责何一个淋雨的孩子,她会透过滴水的衣衫抚平她们心灵的褶皱,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小到承载一点点的委屈天空就乌云密布。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家长、老师一念之间的犯错,孩子们便会跌入崖底,一生见不到天光。
蒋轻欢拉开抽屉取出眼镜戴上继续一页又一页地翻阅,她翻到了陆小满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张便利贴,便利贴上写着“蒋轻欢家庭独奏会门票”,她不禁又怀念起那些楼梯上尘灰都在随着琴声起舞的愉快傍晚,她不禁又回想起……陆小满躲在楼梯拐角偷听音乐时忍不住随着琴声疯狂打着节拍的双脚,她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从楼梯上滚落的蓝白杠卡通拖鞋,她悄么声地自楼梯拐角探出半个倒扣着棒球帽的小脑袋瓜。
蒋轻欢看到陆小满在日记里委屈巴巴地写,那只坏猫咪芦花回家捣乱……害得她没能在当天顺利与蒋轻欢和小雪人拍全家福,她不知何时才能弥补留在心中的遗憾。
那年陆城深冬雪季绵延不绝,陆小满祭日那天蒋轻欢在汽车后备箱里装上堆雪人的工具,她在凛冽寒风中给陆小满墓前堆了个圆滚滚的雪人。
雪人倒扣着一顶蓝色棒球帽,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围巾,两颗咖啡色MM豆为眼,七彩MM豆为钮扣,半截胡萝卜为鼻,胸前还坠着一只墨绿底色木边框小黑板,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小满安息”。
蒋轻欢举起手机与雪人和陆小满墓碑上的遗照拍了张“全家福”,那个初见时郁郁葱葱的少年如今只剩下墓碑上一方冰冷黑白相片。
蒋轻欢还想继续被她疼爱。
蒋轻欢还想好好地疼爱她。
六年前,陆小满二十岁,蒋轻欢二十八岁。
六年后,陆小满二十岁,蒋轻欢三十四岁。
陆小满永远地留在了那段青涩时光里,她乖乖听话,她没有长大。
【1】第三十九章节英文诗句部分引用自《Seven times have I despised my soul》——Kahlil Gibran。
中文译为《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诗文作者为纪·哈·纪伯伦(1883–193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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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Chapter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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