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官差齐声应“是”,将手中铁锹一扔,便将方才就拉来一起挖尸的义庄人手通通拿下。
周冶看着他们被押走,目光一一扫过,最后落定在了老馗身上,叮嘱道:“将此人单独关押,好生看管!”
老馗闻声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一扫方才的卑下、惶恐与慌乱,还有种反过来审视周冶之意。
正这时,侍剑走过来,在周冶身边站住,难得地叹了口气:“张举的尸体没找到,一案还未平,一案又起,简直没完没了了。”
周冶看着那一行嫌犯,苦笑:“谁说事情只能一件件出,等你搞定再发?屋漏还偏逢连夜雨呢,屋子说什么了?那张举尸体的消息是谁送的,查出来了吗?”
侍剑摇头:“老叫花和收尸人都否认了。”
那塞在衙门门缝里的信,是她的人送的吗?周冶转头看了一眼那挖得乱糟糟的山坡,从烟火案牵出张举,再循着他来到义庄,这桩桩件件背后,定然都少不了那只纤纤玉手。她终究是不会放过梁云钦的。
“老爷!”
杨管家急步冲进邀月阁,没搭理笑脸迎上去的老鸨,一直跑到苏姒的房门口,匆匆敲了几声门,听里面仿佛应了声,就忙冲了进去。
梁云钦正在榻上小憩,闻声坐起,看他那大事不好的模样,叹了口气,问:“那什么......真不见了?”
“对,不见了。可小的要说的不是这,”杨管家看了苏姒一眼,“还出了……另外的事了!”
苏姒见状,直接往梁云钦身上一靠,抬手勾着他脖子,转头看向杨管家,笑道:“还把我当外人啊!”
梁云钦知道只怕是义庄出篓子了,抬手在她胳膊上摸了一下:“瞎说什么,我有些饿了,你且去帮我备一点小食——”
见她没动,又在她手上拍了拍,催道,“乖!”
苏姒“啪”一声甩开他的手,不悦地扭身往里屋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杨管家急道:“义庄的人,全让衙门给拿了!”
梁云钦“腾”地站了起来:“什么?!他们不是一向知道怎么应付吗?那张举的尸体没了,老规矩,随便指认一具不就完了?怎么还拿人了?”
杨管家道:“我们的人去,就见衙门正押着所有人在坡上,挨着起坟呢!只怕是已经发现了!”
“怎么会......”梁云钦焦躁地转了两圈,又看向杨管家,“那……收尸录和账本......”
此话一出,他也知道是白说。只要想查,便不是假收尸录、假账本能掩盖得了的。
他坐了下去,重重地一拍床榻:“这次,只怕是不逼死我,不会罢休了。”
前夜,账本丢了,今日,义庄便被查,这连环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我就觉得不对,怎么突然就管起义庄那档子事了,本来想着,暂时停手一段时间便是。哪知……孙老九,你下手可真是快准狠啊!当真以为拿了账本,我就把你没辙了是吧!”
可恨的是,此事他自己怎么都脱不了责,总不能为了拖人下水,损他个八百,就先自伤一千。现下,还不到非鱼死网破不可的境地。
他恨恨地拽紧了拳头,捶了一下床榻,咬牙道:“备好人手,小心候着,衙门的人一撤,立马去清理干净,别留一丝痕迹。”
“已经吩咐下去了,就等着老爷发话,便可去。”
梁云钦点了点头:“做干净点,可别让人盯上了,反而……”
他不由想起账本的事来,自己若不去查看,那人兴许还翻不出来。
想到此,他顿觉脑袋生疼,抬手撑着额头,继续道,“至于那些被抓的,递话进去,只要把嘴闭好,每人家里送一千两银子。可若随便吱声,就别怪我们了!黑石堂的手段,他们是知道的。”
这时候,他又觉出平日有黑石堂的好来。可他如今也只能借此吓唬吓唬,绝不敢再让黑石堂插手了。他们不威逼这些人咬死他才怪。
“明白。小的这就去安排。”
梁云钦又想起了什么:“等等!前些日子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杨管家顿住了脚步:“算算日子,差不多该传消息回来了。”
“此事,务必抓紧办!”
“是。”杨管家顿了顿,奇道,“老爷怎么突然想起查这事?”
梁云钦哼了一声,看了里屋一眼:“倒是那日苏姒一问,点醒了我。”
看杨管家一脸疑惑,他继续道,“她问我,这孙九爷和梁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此前,他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可苏姒一提,他倒是有点回过味来——自从曾怀义死以来,那二人的关系是渐渐透出些蹊跷来。
曾怀义葬礼时,上头来人,出人意料地让他们暂且都听梁夫人的。
他知道自己坐不住那个位置,但要听个女人的,而且还是那个女人,他是百般不愿的。曾怀义在的时候也就罢了,这曾怀义都死了,她反而还要骑到他头上去了?
他本以为孙九爷一定会先出头,谁料,他一点都不觉的有何不妥,反道:“女人好啊!她能懂什么,还不是我们哥俩说了算?比谁都好拿捏不是!再者说,她怎么也算半个自己人,总比换别人好。”
看他一脸惊疑的样子,孙九爷又道,“上头暂不表态,既不定你我,也不给曾家准话,让她暂代此位,大家都好;二嘛,兴许也是因为她陈家媳妇的身份,想试试看,能不能把陈万霆拉进来?那陈万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日后继续往上走,能做的事比我们多,这咱们不得不认。”
“所以,就算真让她一直坐下去,也不是坏事,总比曾家小子上位好,起码不会疑心咱们与他有杀父之仇。咱们的摊子和命都保住了,上头还是半个自己人,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赖。你说是不是?”
这套说法,梁云钦当时就不吃。若能拉陈万霆进来,的确是助力,可梁夫人背后这些事,哪件敢让夫君知道?他更怀疑,陈万霆会为了女人上这艘贼船?他不像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搏一把。有门有路的世宦公子,何苦来蹚这浑水?
再者说,若孙老九真当梁夫人是个幌子,又岂会是如今模样?
最初,他以为孙九爷不过是冲着曾怀义的面子,也给上头面子,可眼看着那老东西对曾本人一丁点情分也无,对曾家更是恨不得立时赶尽杀绝,偏偏对他吩咐照护的梁夫人,一如当初?不,甚至比对曾怀义还言听计从。
梁云钦这才惊觉,是该查查这二人了。若只是孙九爷倒还罢了,同自己左不过是争利,万事都还有得谈。可这梁夫人就不一样了。她跟自己可是……有仇啊!
当初有曾怀义压着,两头才安生了这些年。可如今这压舱石没了,船上的人,谁不是各怀心思,下一刻指不定把谁扔下水。若那孙梁二人真有什么,这被扔下船的就只会是自己了。
此前桩桩件件的背后,他知道梁夫人定会乘机挑唆,但如今想来,倒不只是挑唆了。
她真得了势,他们之间,就非得你死我活了!
琢磨着这些事,梁云钦在榻上来回翻腾了一夜,直至晨光熹微之时,才迷迷糊糊过去。
***
而此时,南山上还星星点点地亮着烛火。
大晚上在坟山挖尸,够吓人了;可更吓人的是,挖不到尸体。
这一夜下来,除了金三那种有身份的人来花钱殓葬、立碑祭奠的,其他大多都空空如也。而所剩不多的尸骨里,也找不到几具完整的。
天越来越亮,坡上的烛火也渐次灭了。
周冶抬起酸痛的脖子,将收尸录和义庄账本合上,吹熄了蜡烛,站起身来。
侍剑走过来,冲周冶摇了摇头。周冶叹道:“好好查查这义庄设立以来的所有事,还有商会的相关人等,看看哪些人可能与此有关。”
抓人审问他可以,调查什么的就只有抠脑袋了。侍剑抠脑袋道:“这……”
周冶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我就是自说自话,你只管这边挖尸和继续找张举。其他的,我安排洗墨和涤砚去办。”
侍剑顿时松了口气,他还是对尸体去哪儿了这种问题更有兴趣。
他看向山坡,凝起眉道:“公子,你说这些尸骨到底怎么回事?是丢了,还是原本就残缺不全?可即便是战场,身体残缺的兵士大多都活不下来,直接就埋骨疆场了,不会出现在这儿。”
周冶哼了一声道:“哪有那么多身体残缺的!”
“若不是生前残缺,那便是死后……”侍剑越来越迷惑,“可公子不是也说了,不像山间野兽?”
“当然不是野兽。若是野兽,必然会到处留下痕迹。”周冶冷笑道,“做得这么干净的,只能是人为。”
侍剑:“你是说,死后被人分尸?”
周冶点点头。
侍剑:“可为什么呢?谁疯了,把一个山坡的死人都给分尸了?难道是那个老馗?他不会是……屠户,还是刽子手出身吧?难道是有奇怪癖好,不剁一剁什么,就手痒难耐?”
周冶看了他一眼,笑了:“不错,有进步,知道动脑子了。但别的不说,你看他有功夫吗?有那么多力气吗?每天宰那么多,就他?让你干,你都嫌累。”
侍剑点头道:“也是,这活他还真干不了。”
周冶道:“不过,你这话也有些道理,不排除有这样一个人。但这尸体分了,不埋在此,能拿去干什么呢?”
侍剑想到那些唬人的传说:“难道是传说中的黑店,做人/肉包子、十香肉,熬汤煮羹吃?”
“哪个包子铺、客栈能消耗那么多?还那么多年,从来没被发现?”
“还有卖去配阴婚的?”
周冶摇头:“配阴婚的,买的都是年轻女子,谁买男人、孩子?若是配阴婚,那至少剩一半,可你看这消失的尸骨,哪有孩子?且成人的剩的也太少。”
“那还会是什么?”侍剑抠了抠脑袋。
“你问我,我问谁啊?”
话音未落,周冶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挥手往外走去:“走,咱们问人去。”
侍剑忙跟上去:“问谁?”
“自然是咱们那位稳坐钓鱼台的孟大小姐。”周冶顿住了脚步,“最清楚梁云钦背后勾当的,除了她还有谁?我这次可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一个人盲人摸象,瞎忙活。”
“可她愿意说吗?”侍剑表示很怀疑。
“以前她大概不会。可如今却不同了。”
“如何不同?”
周冶道:“如果不是京中恐有变故,她可能会慢慢跟那些人玩。但卢宽都被召回去了,京中随时有变故,她没那么多时间在此慢慢耗了。”
侍剑点头道:“公子说得有理。”
“可她……”侍剑迟疑道,“可她说的,能信吗?”
周冶笑笑:“我信。”
回了衙门,换过衣服,正好边用早点,边听涤砚的回报。
涤砚和洗墨都没闲着,连夜将义庄抓回来的人审了一遍。如周冶所料,个个都嘴硬,但他这次也不手软了,放手让他们大刑伺候。重刑之下,有几个熬不住的,多少吐了点口。
涤砚道:“说义庄确实有将无名尸卖出去,给人配阴婚的。还有些人是天生残疾,或因故残缺,也有买了配全,以求个全尸的。”
周冶道:“民间配阴婚的事屡禁不绝,哪里都有,而身体残缺的,又能有多少?仅凭这两项,何至于就空了?黑市也查了?”
“查了,是有些尸体买卖,但量都不大,也都是这两种。”
周冶冷笑:“总不见得大历所有买卖尸体的,都奔着这绥陵来,都指着这一个南山义庄薅,把那一坡都给薅空了吧?继续审。”
说完,起身指了指带回来的几本册子,招呼洗墨道,“拿上,跟我走。”
走进院子,他隔着花窗,往竹雨院里扫了一眼,见那花木扶疏中仿佛有个人影。
进去一看,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只孟珂侧躺在一张贵妃榻上,闭眼晒太阳。
他轻轻走过去,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睡着的她,看起来格外不一样,似猫,又似虎,让人想伸手触摸,却又怕她立刻便冲他嗷呜亮爪。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由想起,那夜在农家,她昏睡中眉头紧锁,梦魇缠身的样子;她病发时虚弱苍白,虚汗涔涔的样子;如今虽然血毒未清,但脸色至少看起来正常多了。
想到此,他不由伸出了手,想看看她袖中的手臂,病势可有缓解。可刚伸出去,就停在了半空,心虚地转头看了看周围,像怕被人抓到做什么坏事一样。
一发现自己这心虚,他不由笑了,虚虚地团了团手,装作伸了伸胳膊,顺势收了回去。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原就该是个能安睡,能饮能食,每日晒晒太阳,看看花草,过着闲散富贵生活的小姐,至多也就愁一下夫君前程,孩子学业,偶尔为公婆妯娌关系烦难一下的女子。
可她竟活成了如今这样,带着这药石无灵的身躯,以世所罕见的心志,日日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痛楚,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做大多男儿都做不到的事,还要不失本心,不伤无辜……
他都替她觉得,太难了,而这样活着,也太累了。
一阵风起,他抬头看了看,这些丫头也不知哪儿去了,也没个人守着。人睡着的时候,正是卫气回收,最吹不得风的时候。她这身子,哪还经得起邪气入体。
他起身站到风头处,单腿蹲下来,挡在她头前,正正对着她的脸。
明亮的阳光透过草木,落在她脸上,映得微微透亮。他不由想起,上次同她靠这么近的时候,想起她在自己怀中的触感,一时便觉得耳朵发热。
“看够了吗?”孟珂突然道。
周冶猛地一愣,舌头都打结了:“你……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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